马车走进了大门,便慢慢的踱着,绕过一大片草地,在台阶边停下。楼上凉台上有个黄毛小头伸出来在喊叔叔。走廊上也正走出来表姊:
“我刚想总该到了吧。”
微微的又感到了些不安,当自己被一种浓艳的香水,香粉气紧紧的拥着时候,手指不觉的有点跳动在另外一只柔腻的纤手中。
客厅中有个乱发的男子,穿一件毛织的睡衣,蜷在屋角里的一张沙发上。
梦珂认得他。他还是她在小学时一个上一级的男生。是如何的顽皮呀,常常被先生扣留着要在吃晚饭时才准回家的一个孩子。
她把头侧过去,注视的想考察那一张已不像从前肮脏而是洗得干干净净的脸。
“呵……是……”当他忽然认识出她是谁来的时候,嘴里如此结结巴巴的喊着,杂乱的短发便在沙发上鲁莽的摇了几下。但表姊已携着她的手走出了客厅的门。表哥才走过去拍着他的肩:
“喂,好了些吗?”
在屋后的走廊上才找着姑母,一个已正在稍微发胖的四十多岁的太太,打扮得还很年轻。头顶上已脱了一小撮头发,但搽上油,远看也就看不出什么,两边是拢成头形,盖住一大半耳朵。拖着一幅齐脚的缎子长裙,走路时便会发出一种沙沙的响声。这时候是刚在厨房里吩咐怎样做玫瑰鸭子转来,微带点疲倦,把眼皮半垂着,躺在一张摇椅上,椅子便在那重的身躯下缓缓的,吃力的摇着。走廊的那端,有四个人围着一张小圆桌在玩扑克。
梦珂一看见姑母,却装成快乐的样子一路叫了进来,这大约是由于她明白,她懂得她父亲的嘱托,懂得自己一人独自在上海时,一切是必得依着姑母的话,虽说自己是只想暂住在匀珍家里。
姑母也给了她许多安慰的话,要她不要着急,等明年再去考学校,这里伴又多。就是要练习图画时,等下还可以给介绍一个教员呢。
大表哥两口子早就丢了扑克跑过来。表嫂非常凑趣,接着说:
“可不是,我们家又更热闹了呢,(扭过头去)哼,杨小姐!我可不希罕你,你尽管回去。”接着又得意的笑。那穿黄条纹洋服的少年,从桌边踱过来也附和着笑。
可是杨小姐呢,正狂热的在摇着梦珂的手,并把左手抱着她的肩膀:“呵,梦妹,梦妹,好久不见你了呵……”
这热烈的表示,又微微的骇了她一下,但竭力保持那原有的态度,“呵,是的,好久不见了,是的……”于是又张开那惊疑的大眼望着。
表姊给她介绍了那学经济的学生,那穿黄条纹洋服,戴宽边大眼镜的。挺着那高大的身躯,红的面颊上老是现着微微的笑,不待听他说话的腔调,一眼便可认出这正是个属于北方的漂亮的男子。
不久行李也从学校搬来了。梦珂独自留在特为她收拾出的一间房子里,心旌摇摇的站在窗台前,模模糊糊的回想适才的一切。客厅,地毡,瘦长的花旗袍,红嘴唇……便都在眼前舞蹈起来。为想故意去打断这思想,把手撑在窗台上,伸着头去看楼外的草坪:阳光已跑到园的一小角上去,隔壁红楼上一排玻璃窗正强烈的反射出刺目的金光。汽车的喇叭声,不断的从远处送来。及至反身来,又只看见自己的两只皮箱凌乱的,无声的,可怜的摊在那边矮凳上,大张着口呆呆的朝自己望着。于是她不觉的又倒在靠椅上。一双手便盖到脸上去,忐忑的心又移到了那渺茫的将来。
夜晚,她更是不能安睡的辗转在她的那张又香又软的新床上,指尖一摸触到那天鹅绒的枕缘,心便回味到那一切精致的装饰,漂亮的面孔,以及快乐的笑容……好像这都是能使她把前两天的一场气忿消失得净尽,而只醉一般的来领略这些从未梦想过的物质享受,以及这一些所谓的朋友情谊。但,实实在在这新的环境却只扰乱了她,拘束了她,当她回忆到自己的那些勉强装出来的样子,做得真像是非常自然的夹在那男女中笑谈着一切,不觉羞惭得把眼皮也润湿了。过后才又拿起许多“不得已”的理由,算是来宽恕了自己被逼迫做出来的那些丑态,但暗地里却不敢真的便把那一点愧心放下。如此的翻来覆去的,好半夜都不能睡着。真的,想起那自由的,坦白的,真情的,毫无虚饰的生活,除非再跳转到童时。“难道这里来的人都是不坦白,不真┏稀…”最后只好归怨到自己。为什么自己不忠实的来亲近这里所有的人。
“他们待我都是真好的……”在这样默念中,才稍稍含了点快意睡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