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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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吧,这女子便出现在那拥挤的马路上,在许多穿尖头鞋围丝围巾的小男人,拖大裤脚的上海女人中跑着,直走到一条比较僻静点的街上,在一个有很长的竹篱的大门边站住。那黑漆的竹篱上还可以依稀辨认出几个粉字“圆月剧社”,门内既没有人,大着胆子便朝里走。在二层门里那角上的铜栏柜台后忽的探出一个扁扁的脸。

“喂,啥事体?”

在扁扁的脸后又伸出一个小后生的头,看样子是当差,或者汽车夫吧,两只小眼睛便愣愣的盯住这来访的女客,又拍一下扁脸的肩。

梦珂朝着这正挂有一块演员领薪的日期并规则的牌匾的铜栏走去:

“我是姓林。”摸了一下口袋,“呵,我忘了带名片……”

“找啥人?”

“张先生?龚先生?……”这是那个小后生在夹着问。

“不,我想会会你们这里的经理……”

“哈,经理!格个辰光弗在此地。”

“哦……什么时候可以……”

“是伊啥人?”

“我还不认识他……”

“哈……”那小后生的白牙齿露出来了。

“明天来。”

“上午……”

“啥格辰光,阿拉弗晓得,经理来弗来也呒没定规。”

“哦……那你们此地还有什么办事人,我很想能见一见……”

“到底有啥事体?”

“劳驾,请去问一声,我是姓林。”

“哈哈……”扁脸把脸笑得更扁了,眼睛只剩一条缝:“阿宝,去问声张先生看,说是有位姓林的小姐要会他。”“姓林的小姐”几个字说得分外加劲。又从那肉缝中,挤着两颗黄眼珠,来仔细地再打量一下站在柜台前的林小姐。

一会,那小后生一颠一跛的跑出来:“呀——请,小姐!”脸还是笑笑的,导引着又朝里面走。

在会客室里等着的,是一位非常整洁的少年,穿一身黑绿色的哔叽洋服,斜躺在锦质的沙发上,悠悠闲闲的望着那边窗台上的花,刚听到门扭响,便很敏快的站起来,姿势还是很从容,闲适得又非常有礼,顺手把那一寸多长的残烟丢到痰盂里,走上两步迎住了这位来客。腰微微的弯着,头也就势有点偏,声音是清晰而柔柔的:

“哦,林小姐,请坐!”

“真冒昧得很,我是有……”

“不要紧;不过经理不在此地。如若有什么事,我们都可商量商量。”接着递上一张名片,头衔是留美戏剧专家,现任圆月剧社的话剧和电影的导演,名字是张寿琛,籍贯是江苏。

梦珂于是向这戏剧专家点了一下头:“对不起,我忘了带名片来,‘林琅’便是我的名字。”

“不要紧,请坐,林小姐今天来,我想是有点儿事,或是对于我们近来公演的《少奶奶的扇子》有什么批评,或是这次出品的《上海繁华之夜》的影片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不妨都请你能不客气的赐教。或者有什么用得着我们公司或我自己,这都非常愿意竭力效劳。”

梦珂却正在憨憨的张着两只大眼审视这生人,在那一张刮得干干净净的脸上,有个很会扇动的鼻孔;在小小的红嘴唇里,说话中不时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左手是那样的细腻,随意的在玩弄着胸前的表链。呵,领结上的那颗别针,还那样讲究呢!她不转眼的望着这人,心便怀疑到这人以外的一些东西,竟未曾把对面那人所说的一些客套话听清楚,直望见那一道同时也注视到自己脸上的眼光,是现着在期待她说话的神情,于是她才迟迟疑疑的开始来说明她来此地的希望。先是绕着大弯子讲,渐渐也就放大了胆,最后还这样说:

“……现在我当然可以不必多解释我自己,将来你总会明白的,因了我内在的冲动和需要。我相信我不会使你们太失┩……”

这事很使这少年的导演吃惊,自然他可以答应下来,但他却向这热心于戏剧的女子解释了许多特殊的情形。又再三盘问了这女子的家庭,经济……状况。最后还使人不得不允许了他如此一个令人不快的要求:她无声的举起一双手去勒上两鬓及额上的短发,显出那圆圆的额头并两个小小的玲珑的耳垂给人审视。这时候,她伤心——不,完全是受逼迫得哭一样。但她却很受欢迎了。他又赞美她,又恭维她,又鼓励她,又愿帮助她,意思是要她知道,他总可以使她在上海成为一个很出众的明星。他并且要她明天来,他将给她介绍石三先生,就是此地的经理。

当她告别时,他又把自己的那只白嫩的手递给她,又给她行礼,又笑笑的送她出了客厅。

扁脸也笑笑的去替她拉开玻璃门:“去哉,林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