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俗化、大众化与中国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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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而产生出来的“大众化”的形式方面的问题,也是有其两方面的看法:教育大众与学习大众。试以形式问题之一——“语汇”,加以研究,便可明白。“五四”以来的白话文所以未能“大众化”,除了“句法”之“太文”或“太欧化”而外,尚有一大原因,即未能尽量采用大众口头上的字眼,即“大众语汇”。可是所谓“大众语汇”这个东西,其深度和广度究竟如何呢?意见就不一致了。有人以为“大众语汇”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谁要觉得“大众语汇”不够用,那是因为他的无知或懒于搜集之故;依这一说,则就只有我们向大众学习的份儿,没有我们转而又要“教育”大众的余地。但是这种说法,是把一切社会现象看作一成不变的,我们不能同意。事实上,我们社会中,不但有着,而且时时在产生新的关系、新的现象、新的事物、新的观念,这一切新的,都不是已有的“大众语汇”所能表现的,即“大众语汇”有时颇嫌不够。创造新的字眼,是迫切需要了,中国大众文化水准尚低,其不能圆满解决此一客观的要求是显然的。在这里,“大众化”工作者就负有“教育”的任务,而且事实上,如“团结”、“抵抗”、“右倾”、“左倾”、“游击战争”、“坚决”、“动摇”等等字眼,都不是“大众语汇”中所固有的,但现在已竟成为大众口头上的活字眼了。“大众语汇”是在一天一天增加新内容,而这,就表现了“大众化”问题的教育的一方面之可能、必要与成果。

形式方面之又一问题,便是“民间文艺形式”之如何运用。中国的“民间文艺形式”,是一座巨大的宝库。仅以类别,至少有数十;如以地区,至少可分七大区。这五光十色的民间文艺,都是千百年大众生活经验、意识情绪之结晶,与大众有血肉不可分离的关系,但同时,这一切中间,也缠满了千百年来封建意识的葛藤,也渗透了千百年来长期被压迫而产生的退让保守的心理。而凡此种种,又必然影响到形式。因此,在“大众化”的课题下,形式方面须要我们学习者尚多,而须要我们批判地加以改进的,实在也不少呢!我们要适合于民众的趣味,但是同时要提高民众的趣味;“大众化”的工作,就是要依着这样的原则去进行的。

但是“大众化”一词,也有它一定的范围。首先,所谓“大众”虽居最大多数,然而不就等于“民族”。在一个民族中,除“大众”外,还有次多数的“小众”和文化生活也不能没有关系。其次,“大众化”问题自从提出来以后,所有对于这一问题的研究和主张,都是从“现在”以及“将来”而去究明“过去”之所以(或如何)成为“现在”,因此,在“大众化”问题中,尚缺乏浓厚的历史性。希望“大众化”的圆满而彻底的完成,则更广(民族性)与更深(历史性)的内容,是非常必要的。

最近“中国化”的提出,而且展开了热烈的讨论,我以为就是把“大众化”发展到更高一阶段与更深一层。

“中国化”问题,第一个提出来的,是毛泽东先生。在《论新阶段》中,他指出:“我们这大民族数千年的历史,有它的发展法则,有它的民族特点,有它的许多珍贵品。对于这个,我们还是小学生。今天的中国是历史的中国之一发展,我们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主义者,我们不应该割断历史。……”他又具体的说:“洋八股必须废止,空洞抽象的调头必须少唱,教条主义必须休息,而代之以新鲜活泼的,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与中国气派。”

这里提出的问题,是包有两方面的:第一是运用辩证的唯物论与历史的唯物论这武器,以求明白我们这大民族数千年历史发展的法则,及其民族特点,学习我们的历史遗产,而给以批判的总结;第二是扬弃我们的历史遗产,更进一步而创造中国化的文化。所谓“中国化的文化”,是中国的民族形式的,同时亦是国际主义的。

“中国化”与所谓“中国本位文化”之说不同。“中国本位文化”说,也主张宝贵中国历史的遗产,但是既无批判地加以宝贵,且又牵强附会,以为一切学术思想皆中国所固有,照此发展下去,势必达到排拒外来思想的结论。因此,它实在是“中国为体”的老调子的新装。我们这民族,数千年来,至少已经过两次的大混和与醇化,第一次是先秦,第二次是南北朝;这两个时代,在文化方面,也产生了强烈的交流与醇化。故所谓“中国本位”这东西,事实上是没有的,有者是“中国化”。

无论什么思想,什么主义,倘不经过消化,变为自己的血肉,那就会被当作死板的教条,或万应的符咒,所谓“洋八股”,即从此发生而猖狂。“五四”以来,我们吃这个亏,不能不说是不小了。“中国化”的提出,就是要求大家先能消化,变为自己血肉,然后能从历史的遗产中吸取有用的滋养料,创造崭新的中国作风与中国气派。

因此,这是一桩艰巨的工作;这是当前急切的任务,然而这不是咬住题目发议论的问题,而是实践的问题;如果咬住题目发议论,那又成为“中国化”的八股文了。

(原载于1940年3月1日,《反帝战线》5卷第3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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