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描写的技巧

——大题小解之二

最初，从自然界中找到比拟，诗人们创造了描写的技术，例如“螓首”，“蛾眉”，“蝤蛴”般的颈脖之类。实物的比拟，这是描写技术发展的第一阶段。

其后，想象力更发展了，则有“雷霆”以喻震怒，“冰霜”以喻坚贞，描写心情的怡旷悠然自得，则曰“如坐春风”。这是描写技术发展的第二阶段，是用自然现象来形容人的情绪了。于是比拟之一事，不但增加了广度，而且也增加了深度，可以曲折而复杂，引人玩味，发人深省了。希腊古诗人琉善在他的《苍蝇赞》中，指出荷马屡次用“苍蝇的勇敢”来形容最杰出的英雄；荷马把挥去后旋又复来，钉住了它的目的物绝不断念的苍蝇的行为，借以形容英雄们的无畏与坚定的精神，他不用狮子、虎豹等等来比拟，而用苍蝇，初看之下，似乎不伦不类，但是当你明白了这比拟的意义以后，你的印象就特别深刻，因为狮子虎豹的勇猛不是我们目击的，而“苍蝇的勇敢”则我们不但天天看到而且身受其“教训”。荷马又常用“苍蝇的敏感”来形容那些远远见一目标就立即趋赴之的人们。

最初，人们从自然界的形形色色取得了描写技术的基本法则。自然界之美之巧，被观察学习而取以为创造文艺作品之技┣伞—“文采与结构”的资本。其后，人们则又从人类所创造的生产工具、生产方式等等所谓“第二自然”，取得了轨范，而使描写技术更复杂更完备。结构上的紧密而有机化，色彩音响之人间化，都是要到近代机器工业发达以后才能有。现在我们的描写技术和古人相比，最显著的不同是古人富于静的美，我们则富于动的美，古人“取法自然”，而我们则“近取诸身”。

古人在描写技术上所得的成熟，我们是珍视的，然而我们事实上不能不求前进，不能不在古人所已达成的描写技术之外更探求新的描写技术；因为我们的生活环境和古人的大不相同，新的生活环境里的事物已经不是旧的描写技术所能包举。最显而易见的，同时又是描写技术上最基本的一点，就是我们本来所有的语汇感到不够了。新的事物，产生了新的名词，这里的问题还简单，我们只要采用就得了，——虽然有时还须加以琢磨；但由新的生活环境所造成的新的人事关系，所产生的意识、情绪、感觉，那就多半要创铸新词了。

现代的都市生活，机器工业的生产方式，都不是古人所有的那一套描写技术可以应付得了。未来派曾经想出了变化字句的行款排式以及字母的大小等等方法来，但这种方法太简陋，实在不足以传达现代生活的情调。未来派出现时代的意大利，还不是高度工业化的国家，这些未来派的诗人们小说家们画家们，主观上有这要求，——用新的技巧来表现现代的产业都市的生活情调，但是他们的生活环境的客观条件尚未具备，所以结果他们自诩为创造的描写技术不过等于小孩子在墙上画个乌龟。一个乡下人初次来到现代的产业大都市，回家后不知道用什么话来“描写”他所看见的新奇，原因即在他平常过惯的生活方式还没给他准备好条件产生那对于现代都市的描写技术。生活(广义的)限制了描写技术，但生活也产生了描写技术。所以我们可以说：描写技术无一成不变之理，它不可能超越时代。但万万不应落在时代之后。

一九四二年六月

(原载桂林《文化杂志》第一卷第一期，痪潘亩年八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