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倪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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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地下工作的第一次果实的“五卅”运动爆发时,这种迷雾还是使人窒息。但是时代的前进的轮子这一次却推动了象牙塔里的唯美主义者。大概是一年以后罢,创造社有了改变方向的宣言。记得去年春初,《太阳月刊》和《文化批判》(创造社的)还有些互相攻讦的文字,很不能讳饰地在互争“革命文学”的正统,或是“发见权”。健忘的成仿吾不但忘记了五年前的自己的艺术派时代的主张,(自然这个健忘是应该恭贺的)却也忘记了昨天刚学得的辩证法的A.B.C,正是人的思想乃受社会环境所支配,而社会环境乃受经济条件所支配,因而“正统”或“发见权”之争,实在是很无聊的。不用说,创造社的改变态度的宣言,并没忏悔以往的表示,而是一种“先驱”的,“灼见”的态度;这使得不健忘的人们颇觉忍俊不禁。但是我们也可以了解于从个人主义英雄主义唯心主义转变到集团主义唯物主义,原来不是一翻身之易,所以觉得他们宣言中留着一些旧渣滓的气味,也是不足深责的。

上面说了那些话,并不是想揭穿人家的“旧创疤”;不过借此证明了时代对于人心的势力之伟大,便是创造社也不是例外。在表面上看来,他们终竟觉悟了而且丢去了出死力拥护过的“资产阶级文艺的玩意儿”,而跟着“五卅”时代向前走了。他们是一个手头的现成的例。但是并没结会立社,只单身地跟着一个一个时代的潮流往前走的无名氏,正不知有多少呢!这些无名氏便凑合成了时代的社会的活力。描写这些活力,即使并没指引出什么显明的将来的路,至少也是不背于集团主义的作品。我常常想,“五四”时代是并没留下一些表现这时代的文学作品而过去了,现在如果来描写“五四’对于一个人有怎样的影响,并且他又怎样经过了“五卅”而到现在这所谓“第四期的前夜”,粗如上文所说创造社诸君的经历,那亦未必竟是无意义的作品罢。我这意见,最近在叶绍钧所作的长篇小说《倪焕之》,找得了同感了。

《倪焕之》曾以“教育文艺”的名目在《教育杂志》上发表;就全书的故事而言,这个“教育文艺”的称呼,却也名副其实。到第十九章止,差不多占了全书的大半,主人公倪焕之的事业是小学教员。他和同志的小学校长蒋冰如很艰辛地在死水似的乡村里试验新的教育。他们得不到社会的同情,也得不到同事的谅解和热心赞助;但是倪焕之很有兴趣地干着。这时候,教育是他的终身事业;他又把教育的力量看得很大,“一切的希望悬于教育”。但是“五四”来了,乡村中的倪焕之也被这怒潮冲动,思想上渐渐起了变化;同时他又感到了几重幻灭,在他所从事的教育方面,在新家庭的憧憬方面,在结婚的理想方面。他感到了寂寞了。他要找求新的生活意义,新的奋斗方式。从乡村到了都市的上海。接着便是“五卅”来了。“五卅”的怒潮把倪焕之冲得更远些;虽然他还是在做什么女子中学的教员,但一面也参加了实际运动;一九二七年的革命高潮时,他也是社会的活力中的一滴。然后,在局面陡然转变了时,他的心碎了,他幻灭,他悲哀,他愤慨;肠窒扶斯来结束了他的生活的旅程,在弥留的谵呓中,他这样说:“三十五不到的年纪,一点事业没成功,这就可以死么?唉,死吧,死吧!脆弱的能力,浮动的感情,不中用,完全不中用!……成功,不是我们配得的奖品,将来自有与我们全然两样的人,让他们得去吧!”

在近十年中,像“倪焕之”那样的人,大概很不少罢。也许有人要说倪焕之这个人物不是个大勇的革命者;那当然不错。只看他目击大变之后,只是借酒浇愁,痛哭流涕,便可明白。在临死的时候,他也知道自己的能力脆弱,感情浮动,完全不中用了。但是他的求善的热望,也该是值得同情的。

叶绍钧以前有过《隔膜》、《火灾》、《线下》、《城中》、《未厌集》等五个短篇集;《倪焕之》是他的第一个长篇,也是第一次描写了广阔的世间。把一篇小说的时代安放在近十年的历史过程中的,不能不说这是第一部;而有意地要表示一个人——一个富有革命性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怎样地受十年来时代的壮潮所激荡,怎样地从乡村到都市,从埋头教育到群众运动,从自由主义到集团主义,这《倪焕之》也不能不说是第一部。在这两点上,《倪焕之》是值得赞美的。上文我所说“五四”时代虽则已经草草地过去,而叙述这个时代对于人心的影响的回忆气氛的小说却也是需要,这一说,从《倪焕之》便有个实例了。上文我又说起“五四”以后的文坛上充满了信手拈来的“即兴小说”,许多作者视小说为天才的火花的爆发时的一闪,只可于刹那间偶然得之,而无须乎修炼——锐利的观察,冷静的分析,缜密的构思。他们只在抓掇片段的印象,只在空荡荡的脑子里搜求所谓“灵感”;很少人是有意地要表现一种时代现象,社会生活。这种风气,似乎到现在还没改变过来。所以我更觉得像《倪焕之》那样“有意为之”的小说在今日又是很值得赞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