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尚冻、草未青的早春,你若是在寒气还酽的早晨来到这里,威仪和庄严的园林风景,会使你体会到潜在的与人类沟通的自然精神。长天楼展现的楚文化流畅的曲线,冷杉林兀自苍苍的绿,草坪尽头那几棵老樟树伸出的屈劲有力的枝条,落霞水榭下欲亮还暗的波纹,它们和谐地组织在一起,形成至深至大的宁静。其中藏有某种比宗教更为神秘的东西,我以为这就是中国老子创立的“道”。这位远古哲人理性的亲近自然的态度,被六世纪后兴盛起来的禅宗加以深化。在这些世外高人的生命中,自然不再是人类精神的对应物,而是人类精神本身。
这角园林与我,共同存在于老子的“道”中,威仪而亲切,庄严又浪漫。这时,这里没有丑陋,没有骚动,哪怕是在烟霞那边升起的红日,也是那样的悠然自得,丝毫不以壮丽来取悦人心。
然而在这角园林里散步的最佳时辰,还是大雪纷飞的隆冬之暮。比起北国来,武汉的雪意较淡。但入冬后,总还是有两三场大雪可下的。落在这角园林的雪,是江南的雪。它不像长城上的雪那么坚硬。它迷幻如箫、轻盈似蝶。落在脸颊上,它会融化;落在杉树上,它也会结成灿烂的冰花。这时候,你穿过草坪,踏过小桥,站在落霞水榭的长廊上,朝前眺望,最远处的一痕,是苍灰的磨山,从山根逼到眼前的,是浅灰的万顷湖水;半远不远的水中,浴凫样的一粒,是二十三孔桥前头的湖心亭,也是灰灰的。这时你再回头看,草坪上悠悠的白,如照着深山古寺的月光;水杉树上的白,飘飘然,像少女素丝的长裙;而长天楼瓦脊上的白,轻轻的,像一袭幽人的梦。
白与灰,素朴与深沉,组成了这角园林的最为鲜明的个性。身临其境,伫立于斯,你感到鸟声是多余的,花香是多余的,烟霞是多余的,笑语是多余的,甚至,渡你到湖心去的改说慕吧,也是多余的。
这时候,惟一可做的事,是取来梨花盏,斟满窖了多年的高粱,倚着满湖的风雪,一滴一滴的独酌起来。
这样的独酌,醉一次就是一年。而每年,我都会在这落霞水榭中,饮上这么一次。
梨魂
春天一到,我虽没有咏溪上落花的旧习,有时,却也颇想胯下有一匹驴儿,走几处幽谷,碰到牧童,就问问杏花村在哪里。只是这类雅事,如今之我辈哪里能做得?今年春上,看看又到了暖风十里丽人天,推窗一望,只见东湖的湖水湖烟,寸寸节节,都浮在梨花的一白之中。
东湖边上,缓坡环绕。东岸的坡地,广植梨树,怕有好几千株的,称为梨园。我的家,五十平方的也算斋,就挨着梨园。
算来在梨园边上,也住了八年。由于离市区太远,人嫌其幽僻,我喜欢的,正是这一点儿难得的清静。东湖之淡泊,可寄襟抱;梨花之高洁,可托情怀。我之于梨花,与其说是清赏,倒不如说是君子之交。
我爱梨花者,有三:
一爱其白。牡丹芍药,有春之象;翘邑怖睿有春之色。独独梨花,非红非绿,不艳不闹。天上冷冷地响一声雷,转过脸,它就瘦瘦地白了。作为人,一生清白是最难的,作为花,白起来又谈何容易。非有洁癖,是难达纯白之境的。依我看,林黛玉葬花,葬梨花才是。
二爱其早。有时,东湖岸上,残雪犹存,山石还苍。惯争暖谷的早莺,还没有飞到柳枝儿上来,梨就开花花了。白蒙蒙的,像是被人锄碎的月色。零零杂杂的,挂在皮还霜着的树桠上。使得一贯按节令办事的东湖,冬也不是,春也不是。支吾一些日子,才肯放开留岸的游船,让它们按梨花指引的路,游览到三月去。
三爱其孤绝。说到孤绝,人们总想到只有皓月才去踱步的千仞峰上,生长着的一棵千年的虬皮老松。那种远避红尘的孤绝,是神的孤绝。我说的梨花的孤绝,则是含着人性的。花一放出白来,为了防止灰尘的污染,它就动员老天一个劲儿地下雨。这样,花姿虽不能绰约,花质却保住了纯洁。而且,稍后,桃花一开,轰轰地红,人们以它为春,把万象更新的起点,定在了姓桃的身上。对此,梨花自有主张:你红你的,我白我的。热热闹闹是你的福气,自自然然则是我的追求。
鹭鸶之白,有漠漠水田衬托;鹤之白,浮在千顷月色之中;梅之白,愈见其澡雪精神;梨花之白,在乎其疏落飘逸的情性。我之爱梨花,便是因为在平常的日子中,我们的情性相投。
月有月色,梨有梨魂。梨园边上的居民,近年越来越多,但深知梨魂的,究竟又有几人呢?
附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