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召政
大而空的东湖
武汉之东,有杭州西湖,杭州之西,有武汉东湖。东西相错,湖的特色,亦相去千里。数百年来,西湖为天下名胜,高人韵士,以不到西湖为憾。明朝大散文家张宗子,把西湖比作曲中名妓,用现代说法,与大红大紫的流行歌手,庶几近之。同西湖比起来,东湖只能算是湖中隐士了。既为隐士,天下人知道的就少。尽管现在它也被定为国家级风景区,湖面大过西湖八倍,但欣赏它寥廓之美的,恐不及西湖游人的百分之一。
西湖胜东湖者,主要是人文景观。其比比皆是的楼、寺、塔、坟,无一不涉及历代顶尖的名士。连缀起来,是一部只有第一、没有第二的风流蕴藉的史卷。东湖辟为游览之地,只不过四十年,其屈指可数的亭、阁、台、榭,无一不年轻。尽管也都得到了当代名人的匾额和赏赋,但那价值,那知名度,那吸引力,都远不能和西湖相比。
如此说,东湖铁定要输给西湖的了?非也!如果说游西湖,游的是烟雨繁华之梦,那么游东湖,则是游浩茫岑寂之趣。
一般来讲,文人骚客旅游的眼光,较常人苛刻。更有那一种游湖的挑剔者,你让他看芦霜汀月,他说喜欢烟柳画桥;你让他看曲院风荷,他说喜欢扁舟入浦;你让他看水巷菱船,他说喜欢烟波浩淼。这种情形下,你就干脆请他来游东湖。两种对立的美,东湖兼而有之。
论大,东湖有三十三平方公里的水面,论曲,东湖有九十九湾,论深,最深处二十一米,论宽,最宽处八点一公里。如此大的嵌在城市之中的湖泊,东湖可称为中国之最。
因此可以说,东湖最为突出的特点,一是大,一是空。
山之大,可以长苍崖,长飞瀑,长秀峰,长厉瘴;江之大,可以走巨舰,走长鱼,走狂风,走迅浪;林之大,可以藏奇树,藏佳卉,藏蟒蛇,藏虎豹;湖之大,可以观日出,观浪脉,观远碧,观深港。
晚秋的清晨,一脉一脉的微浪,自西向东慢慢推去。浮在静谧中的鱼鹰,忽然一翅儿飞起,嘴中叼着一枚红红的湿漉漉的太阳。日出就这样产生了。鱼鹰松开太阳,又潜回湖中。太阳气球一样浮升。一会儿,它浮到红叶的山坡之上,回照苍茫湖水。光彩微妙地变化着,丰富而静寂的景致。又一会儿,红叶渐淡,湖水更亮,天与水,只是难言的一碧。这时,你会惊异地发现,刚刚苏醒的涛声,不是响自湖中,而是涌自你的生命深处。
在东湖岸边,我不止一次获得这样的美感。没有东湖之大,怎能有如此诗意的日出呢?
再说空。
东湖之大,大在水上;东湖之空,也空在水上。
仲春的夜晚,月起前,你雇一小船,缓缓航到湖心,然后收桨,半卧船头。远远的岸边灯火,闪闪熠熠,飘飘忽忽,像是挂在枝头的晶莹露水。而湖中,只存在无边无际的浪拍:拍绿荇、拍红藻、拍茶香、拍鸟啼、拍樱雨、拍老鱼。夜深湖中的一切,都被拍出瞌睡来。这时,该睡的与不该睡的,都去做怀春的幽梦了;这时,幽幽的一眉月,忽然浮出水面,轻叩你的船舷,告诉你,五百年前,它妩媚如此,五百年后,仍妩媚如此;这时,你看到无遮无碍的湖面,没有任何一点芥蒂;只有水汽,将天与湖,连成混沌的一片;这时,你不得不惊叹,好实在好实在的空啊!
武汉之东,有杭州西湖;杭州之西,有武汉东湖。游过西湖的人,不妨再来游游东湖,来体验东湖苍茫的大,美妙的空。
这角园林
东湖百美俱备。列岸青山,浮舟烟水,各以其苍茫诱人;小桥亭阁,曲院杉堤,各以其清幽动人;冬梅夏荷、春梨秋菊,各以其香色撩人。然而,能让旅游者欣赏到古典且优雅之美的,则是长天楼前的这一角园林了。
长天楼是一座翠瓦飞檐的宫殿式建筑,东湖风景区内最负盛名的酒楼。不少国际友人,名流大贾,都曾在此飞觞买醉。盈轩的湖光山色,满座的涛声鸟语,比陈年佳酿更能醉人。
长天楼左,另一座建于水中的画舫式建筑,名落霞水榭。两座建筑之名,源于王勃《滕王阁序》中的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落霞水榭有两小桥与湖岸的水杉林相连。水杉林外,长天楼下,是一块平展的草坪。由上述四者凑集的这角园林,是我最为欣赏的流连之地。
春夏秋冬之四季,寅卯酉戌之四时,风雨霜雪之四候,我都曾在长天楼前悠悠步过。烦恼时,此处可以寻清静、寻旷达、寻淡泊、寻天籁;欢乐时,此处有花朝、有月夕、有啼莺、有雾树。仲春后,晚秋前,这里游人很多。红男绿女,携来歌舞,人不稍歇,物无遁形,清幽园林成了繁华香市。但一年总有一半时间,这里榭静楼空,人声杳杳。此时此地,在这曲折逶迤的杉林小道上,只有我一双芒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