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时汉
现在,你置入黑暗中。除了黑暗,还是更浓的黑暗。
背后似拖着重重峰峦,它与你浑噩一片,不可剥离,整体地移动或者整体地凝固。被峡谷窒息的深渊,落到旷古的沉默,只有涛声还在远近魔鬼似地呻吟。
绝望早布满四周,而你正逃离陷阱。嘴比眼张得更大,像涸辙之鱼,吞吐的风忽凉忽热。体力耗尽了,勇气消失了,信念沦丧了,连嘲笑自己一声的兴趣也没有了。这一刻,索然无味,你和同伴充满疑惧地等待末日的结束,丝毫没有回顾今天是从哪儿开始的。仿佛一场噩梦醒来,便进了这死亡之门。
昨日黄昏,你在桥头和河口朗诵默读过殉难者的碑文,是有时间考虑改变一个承诺的。生命与死亡不期而遇,年轻的记者和漂流队员分别被飞石击中头部,拒之于峡口之外。流石如雨,布满了峡谷的凶险。当黑夜为它拉上幕布,你在木板屋的烛光下沉思,耳畔传来囚徒们一阵阵吼叫声。
这是座天然的监狱。左倚悬崖右临深壑,上下的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囚徒不休止地从事劳役,如鬼之舞蹈在采场和作坊。大理石的引爆和锯割水磨声终日不绝。曾经有一个要改写生命,他借着星光跳进江流,并泅至彼岸,重获自由。然而,走不出的蛮荒使他困兽般恐惧,甚至渴望回到监狱——那里毕竟还有人烟。
悲壮的故事又一次震撼了你的心灵,它徘徊在峡口,如狼在黑暗中走来走去。风越来越猛,你钻进饭店见到惟一的女人,这纳西族少妇健美无比,浓发下的眼睛里倾诉的是怜爱。跟众多囚犯一样,能被这双眼睛注视是莫大的幸福。那个泅渡回来的囚徒是否湿淋淋地躺在她温厚的胸脯上,享受最后的晚餐?
纳西族女人醒来了吗?那是她的美睫、秀颐、丰乳吗?当山的轮廓由青转绿,启明星晶亮地睁开,你知道不眠的是自己和山谷。慵懒的发辫蓬松的她安顿了吃喝,就在灶边奶娃子。那时,同伴们走了,你坐着没动,为那瞬间的温馨。
温馨永远也不见踪影了,从黎明到黄昏,从天堂到地狱,没有时间的延续,而只是感觉的更替。
三条生命,三个幽灵,行走在无尽的荒野里……
这是怎样的荒野呢?是一场骗局、是一场阴谋。你在日记本上最后勾勒的山峰始终旋转着,雪山像墓碑时隐时现。灰色而枯燥的松鼠贴着山岩消遁。经过摇摇欲坠的乱石区,你抱头鼠窜,逃得比它还惊惶。大理石张着狰狞的尖齿,倾吐被人亵渎的愤懑。
许多游人是在这里作告别仪式的,他们不再前行。峡谷最壮阔的一幕似乎集中于此。江流冲出扼制,突然喷泻而下,被一块巨石撞成数道瀑布,水石相击,声震若雷。偌大的漂木作竖立状,沉没,转瞬又抛掷起来,随之冲到岩滩搁浅,堆积如排。同时搁浅的还有人类的尸体,在石岩上曝晒着,鸟兽慑于激浪声威而不敢去接近它。
死亡和生存如同左右足交替延伸着前面的路。人为罕见之物,忽有一群马帮过来,皮肤黝黑的赶路人沉默着没唱出一支山歌。要到藏区贩马还是驮货?他们在阳光灿烂下卷去一片尘埃,铃声混杂着蹄声。约摸正午,又一队羊群出现,它们惊异地让道,有的还折回头去,让赶羊人一阵呵斥。此外遭遇的是几拨来自欧罗巴的探险者,相互问好。钻进惟一的岩洞里躲阴。为一位晒得通红的英格兰人让出位置,交换食物。人在自然的威逼下相互亲善以行动代替语言,没有阻隔。剩下的全是走路、走路。
太阳灼伤力极强,无遮无拦直射头顶。遍饮山泉不解其渴,早已是精疲力竭,再走下去中暑无疑。突然出现一间棚子,里面有些柴草,你把它拉过来垫下,倒地就睡。那时天从棚顶漏光,地气向上蒸发,几只百足虫爬到身上,你全然不知。
被热醒,被渴醒,松散的骨架重新拼接,树立起来。你又陷入误区,想象中的路径迷失了,岩缝里有人类活动的痕迹,但你并未能与他们见面。这在以后看来还是小小的曲折,却足以让你懊丧许久。爬回原路,翻上山包,离江流渐远,每一道可望不可即的沟涧,都要作“U”形绕行,千篇一律。木板桥上留下你沉重的叹息,最后一道沟涧差点夺去了你的魂魄。山势陡峭,危危欲倾,且呈四分五裂状。壁上“小心落石”的红漆字如鲜血迸溅。罡风横扫,狭窄的斜坡上,僵硬的腿踏着碎石,瑟瑟如秋叶,几欲吹下万丈深渊,冒死冲过去仍惊魂未定。
正是饱受折磨你才对每一条山路都充满厌恶,心里千百次地诅咒着它。在世界上行走八个小时不见人烟,那感觉如何?当地势渐缓,水草渐丰,终于看到了名为核桃园的小村。但你预先被告知,这里有可怕的地方病。几个肮脏的孩子向你喊HELLO,村民说还有四小时才能走到渡口,你不相信,以为他们是想赚取二元钱的住宿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