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龙门山的石级弯曲小径一上一下地走着，为了从这个石窟转到另一个石窟。我和旅伴们从不感到这是苦事而是相反。然而和愉快的欣赏同时，我和别的游客同样感到伤心和惋惜，感到可恨和可叹，甚至感到无比的忿怒。当我在许多石窟里欣赏那些石刻造像的时候，感到它们刻画造型的线条是那样优美，表现丰满肉体和柔软衣褶的艺术技巧是那样美妙！令人感到遗憾的是造像神情意态集中的头部被凿去了!这种情况不是一个两个，而是几百个以至几千个几万个。你看到的大小立体佛像的脑袋几乎都被砍去，有些连双手也被砍断了，比较起来，幸而被保存着头部的已经不多。有好几回，我在万佛洞抚摩着一尊石像，对圆雕的美妙身段和简洁的艺术技巧简直着迷了，当我抚摩着它断了的脖子的石头上出现锋利的痕迹时，不由地感到一阵心酸，接着而来的是对于破坏者不可名状的忿怒。

我不知道龙门石窟的石雕什么时候开始遭受这样的浩劫，想来很早以前就成为一种“生意”了。在过去了的那个旧中国时代，帝国主义分子以至他们的所谓“汉学家”的官僚奸商——主要是骨董商勾结，在这里进行偷凿实际上是任意拿走，像挑选熟透了的苹果采摘似的把石像的头部敲下来——他们凿去的又是艺术水平最好的那些。我听过一种说法，当时那些替别人偷凿的人每敲下一个脑袋就可以换到二十块钱大洋的代价，既有行有市，自是鼓励那些人去进行斩首的工作了。我们在外国和旧中国时代的骨董店里看到的石刻佛头被安置在一个红木座上陈列着，如果它不是赝品，就是从龙门偷运去的。

开凿于第七世纪唐代永隆年间的万佛洞的石刻不论质和量都很有特色。那里的一万五千尊小佛和伎乐人浮雕我曾经用较多时间去看，当我在享受着欣赏的愉快同时出现了最大的不愉快——与其说是最大的不愉快毋宁说是最大的痛苦：窟壁上两块深陷进去的壁面有被凿过的痕迹，原先在这里的一对石狮被挖去了——我在图片上看过这对石狮，它的造型很有特色，神态生动，显然是龙门石窟最好的作品之一。现在游龙门的人看不到这对石狮，但要看到它么，请到美国波士顿博物馆去吧。同样的事情出现在北魏时代的宾阳洞，窟壁的第三层有两块杰出的横披式浮雕：皇帝供养图和皇后供养图，现在是看不到了，四十年前有人把它凿出来敲碎了偷运出境。你想看到这两块石刻浮雕也不难，请到纽约市艺术博物馆和堪城纳尔逊博物馆去吧。

在旧时代，连石刻佛像的遭遇也是那么悲惨的。旧时代留下的对于龙门石刻的摧残虽然无法弥补了，但新时代却保证了那些幸而保存了脑袋和上肢的石刻佛像永远也不会遇到残酷的破坏，永远完好地被保存在原地的石窟里面。

龙门石窟真是一个丰富的石刻艺术宝库。在这个宝库里观赏简直忘记了时间。旅伴们相约好回程的时刻到了。汽车又载着我们依依不舍地从旧路回到城里去。这时候我想着，我将会再来这个迷人的伊阙的。

一九七五年五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