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家田(香港)

汽车在洛阳南郊平坦的公路上前进。出西关，过洛河桥，沿着伊水而去。汽车的速度比往常要慢，这是司机的好意，让我们这一群远方的来客可以从容欣赏公路两旁的景色。先是看见新盖的红砖大楼和烟囱正在冒烟的厂房，有规律地排列着的杨树包围着它，仿佛大楼和厂房的围墙，绿叶在晨光照耀下现出了点点闪光。不知道在这样的境界里面走了多远，接着而来的是辽阔的耕地，上面铺了厚厚的像毛茸似的麦苗。麦地上升起早晨特有的白色轻烟，社员们正在埋头锄草。路边的杨树和柳树开始吐芽。树下的绵羊群在悠闲地吃田边的杂草。此刻虽然还是冬天，眼前的景色不正是春天的序幕吗？陪同出游的朋友看见我神往于此时的境界，他说，要是你们迟两个月来就更好了，这里的春天比此刻要美得多，伊水两岸，桃花盛放——还有白色的李花，那才叫美呢。别的风景区里的桃花我看过很多，譬如杭州、太湖或者苏州，但是我不能根据这些地区得来的印象去想象这里的桃花季节，一个如此古老的城市出现那一片艳丽的新装，不正是它既古旧又青春的说明么？单薄的桃花这时也会给人们以深厚感觉。想着想着，忽然被朋友的话打断了思路；到了到了，你看两山当中夹着向北流去的伊水，不是像两扇大门么，那就是伊阙。正要透过车窗向前眺望，车子便在这时停下来。龙门就在眼前了。

旅伴们的心情显得比往常焦急，以迅速的动作跳下车去，伊阙的景色实在太诱人了。穿过“龙门胜概”，走到伊水河边，伊水向着我们的方向涌来，河边的杨树使伊水看来显得更青绿。从这里前望，新建的龙门大桥把西岸和东岸连起来，两岸之间好像从削壁劈开一个阙口，形势很是险要，所谓伊阙就是这样来的。面对着这里双峰对峙，一水中分的景色，不免要想起这个境界是怎样来的。如同我们许多称为龙门的地方几乎都传说和夏禹有关一样，伊阙也不例外，《水经注》就说过“昔大禹疏以通水，两山相对，望之如阙”那样的话，民间甚至传说夏禹挥动了神剑在这里一劈，便成了这个局面的。实际情况当然不是如此。我想是发源于河南西部的伊水沿着嵩山山脉流入洛阳，沿江的山岭狭窄，水流湍急，到了这里，西岸的龙门山和东岸的香山拦住伊水，不知道经过多少年月的水力冲刷，把横亘在前面的山冲开缺口。如果说这是伊阙形成的惟一原因也是不完全的，我想我们勇敢的劳动人民在这里进行过开山劈石的工作，而且是世世代代劳动积累下来的结果。对于伊阙的成因这才是最重要的。

沿着伊水岸边即西岸龙门山麓走着。人们仿佛逐步走进一个奇异而迷人的神话世界去一样，带着兴奋和好奇的心情去接触那些即将看到的东西，而那些东西又是不可知而肯定是充满了魅力的、从十五个世纪以前开始就积累下来的。抬头向右边山崖一望，或者向着伊水右岸远处的石山峭壁看去，人们被那些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石窟里的石像惊呆了，像一个过度受惊的人一样站在那里，连一点声音也吐不出来。人们通常遇到太美好的事物总是用最热烈的感情去欢呼或大喊表示高度的赞美，然而人们在那些神奇的石像之前仿佛失去了这个本能而只有错愕和震动，连欢呼或大喊也无法表达他们此刻的感受。

这些石窟不是在一座或两座山的峭壁，而是连绵于龙门山由南至北一千米长，密布于山腰和山麓的石山上。当你从这一座山到接连着的另一座山，从这个石窟出来又钻进另一个更大的石窟时，只能看到个别石窟和石刻的惊人创造，在西岸是无法全面领略到龙门山到底壮观到怎样程度的，除非你越过龙门大桥到东岸去。东岸就是香山，香山居士白居易晚年在洛阳生活的十八年大部分时间在这里度过。香山的石窟大都从唐代起开凿，数量不多，大窟只有七个。从香山向西岸远眺，你感到龙门山的自然气势雄奇壮阔，景色之美，任何以风景出名的地方绝不可能兼有它的特点，即使一水之隔的东岸也不能比拟。“洛都四郊山水之美，龙门首焉。”在香山寺长期居留的白居易当年就说过这样的话，想来他是时常遥望着对岸的壮丽山色而有此体会的吧。

对我来说，使心灵受到震动的首先是自然景色里面自第五世纪以来辛勤的劳动人民留下来的斧凿痕迹。一千米长由山腰到与伊水岸边小路相接的山脚，全都是密密的大窟小窟、浅窟深窟，露天的摩崖、神龛和佛塔，远望去就是一大片绵连不绝的蜂房一样。西山之上，到处是墨绿色的松树和别的树木，可是山上的石窟看来比树木还要多。当你对着那些星罗棋布的石窟看得入神的时候，我愿意提醒你，那些石窟和神龛之类全是在纯度很高的坚硬的山岩上开凿出来的。那些窟不是空窟而是里面布满了由二寸到六十尺大小不同的圆雕、浮雕、窟壁和天花上的浮雕和线刻、书法碑记等不同形式的石刻，这些一律是在石头上凿出来的。有些绝壁危崖上的石窟即使今天攀到那里去也并非易事。可以想象当年操作条件的艰难。还有，当年劳动人民中的石刻工匠赖以进行工作的是一千四百多年前和稍后的工具，很难想象，那时候他们能够具备的条件是怎样的。站在东岸伊水之滨遥望西岸群山而想起了这些，感受它的壮丽之余，你只能想到古代劳动人民就凭了一双手和无比坚强的意志，把一千米长的荒山创造出一个石刻艺术宝库。多少年来，只有云岗石窟和敦煌石窟能够和它相提并论，在人类历史上放射着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