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的小说家,又在这内心描写的真实上头,做了纵深的努力,请看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弟兄》等等。外国小说,更有写来如同万花筒、三棱镜,如同风云变幻,天马行空,也有如同孙大圣的跟头的。
在这个关节上,却不大听见说蒲松龄的功劳,莫非这又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聊斋志异》的《三会本》“共得文四百九十一篇”。有的只是记述奇闻异事,有的略有情节。符合现代小说概念的,大约三分之一吧。
这部书“初稿名鬼狐传”。谈狐说鬼,“层见叠出,变化不穷”。如若只做传说、神话、传奇、寓言来看,也是了不得的作品。但是在小说艺术的发展上,就会埋没了光辉。三百年前,蒲老先生“冷雨寒灯夜话时”,就在捕捉梦境,揣摩幻觉,深入恍惚迷离,探讨方生未死,把痴迷着魔,把废寝忘食、梦寐以求,把绝望又不甘愿绝望之情,把心灵深处难解难分之感,捉在笔下,跃然纸上。
有的篇章直接说梦,比如著名的《梦狼》,这个梦是怎样做起来的?白翁的长子甲,在外边做知县,三年没有音信,自是思念,有个姓丁的亲戚,“素走无常”,“问以事,丁对语涉幻;翁不深信,但微哂之。别后数日,翁方卧,见丁又来,邀与同游,从之去……”
这个梦是对“三年无耗”的儿子的日夜思念,又有姓丁的“对语涉幻”的引导,是迷离中做了起来的。
《促织》也是名篇。官家喜斗蟋蟀,“岁征民间”,“里胥猾黠,假此科敛丁口,每责一头,辄倾数家之产”。有个姓成的“为人迂讷”,为这事“忧闷欲死”,后来寻巫问卜,“强起扶杖”,“心耳目力俱穷”,总算抓到一头蟋蟀,“状极俊健”,“巨身修尾,青项金翅”,“举家庆贺”。不料姓成的有个九岁的儿子,趁他父亲不在,偷偷开盒看看,“虫跃掷迳出,迅不可捉。及扑入手,已股落腹裂,斯须就毙。”儿惧,啼告母。母闻之,面色死灰,大骂曰:“业根,死期至矣……”这个九岁的孩子跳了井,父母“化怒为悲,抢呼欲绝”。“夫妻向隅,茅舍无烟,相对默然,不复聊赖。”幸而儿子“半夜复苏”,又“忽闻门外虫鸣”,又捉得一头,“成以其小、劣之。”“翼日进宰”,“既入宫中”,却是“所向无敌”,“无出其右者”,“每闻琴瑟之声,则应节而舞。益奇之。”以后“宰悦,免成役,又嘱学使,俾入邑庠。”但是那个小儿子,一年多后,才“精神复旧。自言化促织,轻捷善斗,今始苏耳。”
在这样举家欲绝的境地,小儿子的灵魂钻到蟋蟀体内。这一个孩子变虫的故事,只做奇谈来看吗?和三百年后的现代,人变甲虫、爬虫的小说比较,又当如何?
在“行不动裙,笑不动唇”的年代,蒲老先生写了一个纵声大笑的奇女子,名唤婴宁。她的似憨非憨,又开朗又怪异,是一个有“永久魅力”的形象。可是这个狐产鬼养的故事,发生在何时何地何情何景?书生王子服一日春游,遇一女子“容华绝代,笑容可掬”。生“神魂丧失,怏怏而返”,竟“不语亦不食”,“醮禳益剧,肌革锐减。医师诊视,投剂发表。忽忽若迷”。表兄吴生哄他说是表亲,某姑家姑娘,住“西南山中,此去可三十余里”。不几天,王子服恍恍惚惚,“伶仃独步”“但望南山行去。约三十余里,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寂无人行,止有鸟道”。可是“遥望谷底,隐隐有小村落……”狐鬼故事这样发生了。后来再“寻至村所,庐舍全无,山花零落而已”。“坟垄湮没,莫可辨识,诧叹而返”。
原来王子服是“神魂丧失”,“不语亦不食”,“忽忽若迷”之中,经历这等奇事。岂不是一个情痴的幻觉,一个相思病患者的幻想。
三百年前,还没有心理学说,也还没有精神分析学科。什么下意识、潜意识、变态、异化……这些词儿也还没有出现。蒲老先生以狼毫竹纸,烟墨石砚,探索梦境、幻觉、痴想、神往……和现代的种种主义,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但是,探、搜、捕、捉的是同一方向吧。
蒲老先生在小说艺术发展上,在我们的传统里欠缺的地方,别开生面,另辟蹊径,“伶仃独步”。他的足迹还有待深入研究,说得难听一点,仿佛有所遗忘,或者也和禁忌有关。三百年来,是书“风行天下,万口传诵”。是书经历过时间的淘洗,经得起人民的考验。他是用中国方法去别开生面,用民族手艺去另辟蹊径。这对我们来说,应当是更加珍贵的世界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