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潭记

百年百篇经典游记[电子书]

李元洛

还是在孩童时的地理课本上,我就初识了台湾的日月潭。及至年岁渐长,这个名字在我心中总是挥之不去,一想到它,常常想到蓬莱仙山上美人的可望而不可即的明眸。这种心情和从大陆流寓台湾的人大不相同。黄杰老人六十年代之初曾赋《游日月潭》三首,第一首即是:“闹中春意静中参,一角红楼倚碧潭。花影桨声人小立,恍如身在旧江南。”作客他乡的游子面对日月潭而忆念故国的江南好风景,而我人在江南则怀想隔海的陌生的日月潭。原本以为此生是无法相见的了,却不料去年夏日我却越海东飞,日月潭以明媚的秋波将我凌空接住。在她的秋波里流连半日,我不禁意乱神迷,差一点迷失了归路。

本世纪之初,瑞士心理学家、美学家布洛在《心理距离》一书中提出了美学史上著名的“距离说”。引申到对自然美的欣赏,何尝不是如此?客观之物哪怕它本身原是美的,如果欣赏者对它过于亲近和熟悉,那种神秘而陌生的美感心理往往就会消失,所以英国诗人坎贝尔也曾说“距离使景色迷人”。初到台湾,有的朋友说:“日月潭景色一般,可去可不去。”有的朋友说:“你在大陆见过那么多湖泊,不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吗?”前者,大约是因为过于熟悉而美的感觉已经钝化,这也是许多人虽然珠玉在握而不自珍惜,但旁观者却心羡不已之故吧?后者,倒使我想起了四川的一首民谚:“剑阁天下雄,夔门天下险,峨嵋天下秀,青城天下幽。”这雄、险、秀、幽,就是众生对同一省境内不同山岳的独特之美的审美发现。日月潭遐迩闻名,它的美名岂是浪得的吗?远道而来,岂可失之交臂?于是,友人陆英育兄陪我坐火车从台北直驶台中,由他的朋友刘业贤先生夫妇驾车送我们前往。

我们终于伫立在日月潭边的涵碧楼上。涵碧楼,楼名贴切而雅致,一溜落地明窗召来了一潭清碧的湖光。凭窗眺望,我张开双臂将那一潭碧水拥入怀中抱入怀中,真担心那醉人的醇碧打湿和染绿我的眉睫。只有身临其境,你才会觉得涵碧楼楼名固然清嘉,而“日月潭”之名也不可移易于别的湖泊,不知是何方才子的锦心绣口,在何时为它取了如此芳名或英名?

“潭”,与它那些远亲近邻的江河湖泊比较起来,一般是指狭而较深的成坑状的水。《楚辞·九章·抽思》:“长濑湍流,溯江潭兮。”这大约是潭水在中国诗歌中最早的波光一闪了。李白《赠汪伦》的“桃花潭水深千尺”,除了对深度极力夸张以衬托友情的深厚之外,其水面应该不会怎么汪洋浩瀚。日月潭位于台湾的中央,海拔748公尺,深27公尺,潭周24公里,潭面广达千顷,烟波不能称为浩渺也可以称为浩阔,尊之为“湖”它也是当之无愧的,为什么会降格以求屈之为“潭”?如果你有此谜团,那么,四周的群山就会纷纷奔来眼底为你解惑。原来日月潭海拔虽高,但四周更是群峰叠翠,堪称山上之山,这里世代居息的少数民族以“高山”为名,恐怕与地理地形不无关系。正是这些高出云表的群山肩膂相连,共同将这一汪碧水环守在它们威严的视野之内,而远处的海拔近四千公尺的玉山听到美人消息,它竟然也踮起脚尖在云雾中引颈遥望。因此,以“潭”名之虽不无委屈,山高月小,但山高潭也小,从它所处的环境而言,也是颇为恰切的了。由“潭”而联想到“坛”,由“水”而及之于“酒”,在涵碧楼上眺望日月潭,我不知怎么思接千载起来,猛忆白居易《问刘十九》的起句“绿有迈酒”来,日月潭边的酒店虽只有现代的电火锅而没有唐代的“红泥小火炉”,时令虽是夏日的正午而非欲雪的黄昏,而日月潭水我也只是眺望而未能品饮,但人却早已微醺了。

涵碧楼上,有于右任老先生书于1949年10月的条幅“圣人心日月,仁者寿山河”,但日月潭千古如斯,山中的日月悠长,而作客的我匆匆来去,人间的日月短促。我未能在日月潭边作一夕之宿,欣赏星月涵潭的夜景,倾听日月潭晚上的心跳,当然也无缘观赏朝霞艳烧的晨光,近看日月潭黎明如何梳妆,甚至都未能一荡舴艋舟或木兰舟,用兰桡桂桨轻敲潭水的碧琉璃。我们只能上汽车沿潭缓缓而行,我只能把后会之期定在渺不可知的他日。

潭之北畔山丘上有重建的文武庙,供奉文圣孔子和武圣关羽。庙宇仿北朝宫殿式建筑,规模宏大,金碧辉煌。但在如此清雅的青山碧水之旁,兀立着这么一座琉璃黄瓦朱柱彩梁而香火旺盛的庙宇,总觉得未免失调,我对于庙中供奉的二位先贤当然心怀敬意,但对这座高宇本身却不免心怀歉意,它如果一派苍朴古雅倒还罢了,前人早有“深山藏古寺”之句,那一身炫目的新装与金装,总使人觉得仿佛如一介新贵或暴富呼吸在一位清幽出尘的丽人之侧。不知此处的山灵与水神作何感想,我反正是掉头不顾,一心顾的只是日月潭的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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