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
五台赞佛记
清初诗人吴梅村有一首《清凉山赞佛诗》,清凉山就是山西的五台山,吴梅村所赞的佛,是指在五台山出家做和尚的顺治皇帝。这是清史上一大疑案,当时有此传说,不知真相如何。不过康熙、雍正二代皇帝屡次到五台山去朝参进香,这就恐怕“事出有因”了。
今年八月十三日,我有机会到五台山去旅游二日,虽然走马看花,也总算到过五台山,在中国大地上,增添了我的一处游踪。
五台山并不是一座山,而是五座山,分别称为东台、西台、南台、北台、中台。整个地区,周围数十里,山上山下,大大小小,有一百多所佛寺,有和尚寺,也有尼姑庵。我只看了四五个最著名大寺,已经尽了我的脚力,因为大寺多半在山顶上。
一到五台山,就觉得清凉山这个名词很不错。这个地区,清凉得怪。我穿一件衬衫,觉得有些冷,加一件羊毛衣,暂时和暖一下,过一会儿就又有些冷了。说冷也不是令人发抖的冷,只是有些寒意。如果不加羊毛衫,也不会很冷,不过年轻人挡得住,我却非加羊毛衣不可了。我看到和尚都穿棉裤,大概长住在这里的人,反而要对这样的清凉气候具有戒心。
大显通寺是最大的佛寺,是一所黄教的喇嘛庙。有一座白塔,比北京北海的白塔大得多。还有一座西藏式佛殿,门锁着不让进去参观,大约是雍和宫之类的密宗秘宫。大殿上二十多尊金身佛像,是我生平所见最壮丽的佛像,真可以说是“妙相庄严”。每一尊佛,坐像也有一丈多高,金光灿烂,完全像新塑的样子。但殿前有一块碑,立于康熙七年(一六六八),碑文说:这二十多尊佛像是在北京塑造,跋涉四千余里,运到五台山供养的。这是多么巨大的工程!当然,为了几句碑文,不知流了多少劳动人民的血汗,甚至牺牲了多少生命。我在三百年后,居然还有幸能来瞻仰这些雄伟庄严的塑像艺术,却也得感谢这些胼手胝足的劳动人民。
五台山区大小寺院的佛像,似乎都没有在十年内乱中被毁坏。寺院的建筑物,也都好好地保存着元明清代的原样,这使我有些诧异。但司机同志给我解释:当年这里的“造反派”,也都是信佛的。原来如此,阿弥陀佛。
回沪以后,朋友们要我谈谈五台游兴,我就写了这一段《五台赞佛记》。我所赞美的,不是顺治皇帝,也不是教主释迦牟尼,而是作为塑像艺术品的古代佛像。
山西的塑像
到山西去旅游的人,应当注意那里的泥塑像。十天前,我写了《五台赞佛记》,赞美了五台山的佛像,但这还不是最好的塑像。我于八月十一日到晋城玉皇庙去看了二十八宿像。在玉皇殿左厢,塑造着二十八个星宿的神像,有男的,也有女的。每一尊神像都有一个名字。例如“毕月乌”,第一个字是星宿名,第二个字是这个星宿的属性:金、木、水、火、土、日、月七个字,每字用到四次。第三个字是动物名,大概象征这个星宿的性格,或者是他所管理的动物。从前读元曲中睢景臣的一套散曲《高祖还乡》,其中就有“毕月乌”这个名词,我始终不懂。看人家的注释本,也从来没有人注出。现在才懂得其意义,可惜没有把二十八宿的名字都抄下来,也没有查过出于什么古书,可能是出于道家的天文书。
这二十八宿像是元代著名塑像师刘銮亲手塑造的,我曾在元人文集中见到过。元人用“ⅰ弊郑不用“塑”字。每一尊神像都配上一种禽兽或昆虫。小的如蚕,就拈在手指间,大的如鹿、马就塑在身旁。有一尊星宿应当是配猪的,却不见他身边有猪。但是他抬起头看着屋梁,原来一只猪塑在屋梁上,真是妙不可言。二十八宿各有姿态,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文的武的,喜的怒的,坐的立的,变化奇诡,与五台山上庄严的金身佛像,别是一种风格。
八月十七日到太原,游晋祠,在圣母殿里看宋代塑造的四十尊宫娥、侍女像。虽然也可称绝技,但比起玉皇庙的二十八宿像,似乎差些。第一是这些塑像太小,据说是与真人一样高矮大小,但圣母像却并不仿照真人的大小,主神像既然巍峨地坐在殿中,两旁的侍女却像平常人一样大小,对比之下,反而觉得她们比平常人更矮小了。第二是这些宫娥侍女的容颜一律端庄静穆,表情没有变化。
晋祠的宋塑是全国闻名的,到太原的人都得去欣赏一遭。晋城的玉皇庙地处僻远,这个古迹很少有人知道。我幸而先去玉皇庙,后去晋祠,所以看了晋祠的宋塑,大有“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之感。
玉皇庙有个后院,院门锁着,我要求管理员开门进去让我看看。承蒙同意,找出钥匙来开门进去。在一间光线很暗的库房里,看到许多断手断脚的神像和侍女像,较二十八宿像小一半,也都塑得很生动,不知道是否也是刘銮的文化遗产。我很希望它们能获得修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