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虽然备尝艰苦，但仍雅饶奇趣。”陈人浩君悠然地说。

是的，天朗气清的梵尔赛固然不差，暴风雨而游梵尔赛更是我们的一种得意，或者竟是杰作。在真的懂得人生，要彻底走到人间趣味底里面去的人，就应该在这暴风雨里面黑暗里面去找趣味，甚至罪恶里丑陋里；因为这些里面有更深的诗意，更奥蕴而激动的美。一辈普通的人专以山明水秀为美的，专以平面的行事为善的，这是并没有真的懂得人生，更没有体味到人间深远的意义上去的人。做人的目的不在做父亲的有一个纯良的好儿子，丰衣足食也决不能满足你的理想，而在于各种更深的意义上去追求人间的趣味。所以德国的乐圣贝多芬就欢喜将暴雨狂风那般的音调作成乐谱，创造出激动、奋发、苦闷的表情，法国诗人鲍德莱尔（C．Baudelaire）更将淫猥的性欲的事实，赤裸裸毫无顾忌地描写出来，赞美那罪和恶。近代大雕刻家罗丹喜欢赞美丑的，他的大作有不少被庸众看为丑陋的淫恶的东西。我们走进罗丹美术馆，在中间一室正中置着一座大作品就是“接吻”，这是一男一女裸体紧紧拥抱的姿势。从各方面看来没有一处的肉不在那里颤动，这也是毫无顾忌表现性欲的作品。还有一座雕刻陈列在楼上，题名“Labelle Casquettiere”（LabelleCasquettiere，即罗丹著名雕塑《老妓女》，一八八五年所作。）的。是一个裸体的老婆子，撑着手俯首看着自己的身体，鸡皮瘦骨，是十分丑陋的。他是要在普通人以为的丑陋中，认识一种颓废的快感，或者毒的甘味来。

现代欧洲的艺坛，一辈恶魔主义的画家，他们也是要描写一切黑暗面，以表示恶魔的兴感的。这些都没有什么怪异，他们也不过是要彻到人间味的底里去的人，犹如讲究肴馔的人，是都爱吃异味的东西的——如中国人之爱吃臭腐乳、变蛋、酸辣菜，日本人之爱吃泽庵溃物。西洋人之爱吃牛酪——假使不能赏识那种异味的人，是没有谈论中国、日本，或西洋肴馔的资格的。……我们一路从梵尔赛宫苑向外面跑，我一路就是这样噜噜不断地和陈君讲。走出梵宫后面大广场的时候，空中的云是被风刮散了，一条长虹从左面屋顶升起一直到右边树丛中落下，正成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弧形，它那绚烂多变的色调，使得我们惊讶、迷惑。呵，这是我们的荣光，那一瞬间幻灭的荣光！

游过梵尔赛宫以后，自己常常想，那样宏大博异的苑囿，那样瑰丽庄严的皇宫，非有天才而抱享乐主义的君主是不能做到的，非是“朕即国家”的专制君权是不能做到的。是的，路易十四路易十五的时代，法国的政治已经到君权大盛的时候，专制威焰正是炙手可热之时，那时宫廷生活的奢豪，也足以使我们惊叹的。

单是给事宫殿有四千人，瑞士护兵守门卫兵九千零五人，——当时法国宫廷的守卫都是瑞士人，因为瑞士人忠诚不二之故。——王族家从二千余人，总共一万六千人。岁费二千万，宫女饮食一年支八百万。若不时之赏，中饱所得，则宫官俸入百数十，实得数千。宫女繁多，皆无职事，日事荣饰而已。御厨每年费一百四十六万，膳夫二百九十五人。膳长岁入三万四千，而酒费一项亦四百万，鱼鸟费四十万。宫马四千，舆辂二百二十，銮卫壮丁一千五百人。御医一千六百人。厩御岁费三百万，俳优圉御牧犬，都住于宫旁。环绕近畿一百二十里是猎场，严禁人民出入，王与贵族，及时畋猎兔豕麋鹿无算，岁费四十八万。从一七五五年到一七六九年，凡十四年之中，猎豕之役一百四十四次，射鹿之役一百三十一次，猎羊兔之役，二百六十六次，猎禽之役二十五次，每次五日或三日：别有离宫十二，岁费一百余万，修膳费八十余万。王每畋猎行幸，上自贵族宫人，下至侍从牧圉尽室从游。每一日接从人之费，就须十万。王十四年中除游猎外，巡游二百三十四次，王所私入岁二万万，王妃一指环值三百万，近侍岁俸一千三百万，这样奢汰，至于吾国的帝王史上一页一页翻过去，只有隋炀帝唐明皇才可与之比拟咧。

路易十四的确是一个有天才的君主，他不但是个人的享乐主义，他从享乐中收揽大权，日为削封建抑灭贵族之策，收拾封建为关内侯之虚爵，特盛饰宫苑侈畋猎声色游娱，因而大集诸侯于关下，长夜为欢，以清谈为高，以任职为鄙，隐隐地消失他们据土抗命的雄心，是无异一举而灭十万侯国，实行其君权之统一，而演出法兰西君权全盛时代的荣华。可是，封建的隐患已消，而人民之疾苦未解，那时贵族们正把人民视如草芥，践之蹈之而绝不动容，煎民膏，吸民血，专制的压迫也正到了极点了。不过专制的压力，尽可以摧残一般普通人的思想，而决不能阻止思想家的反抗。因此当时法国就出了一群大思想家，而为反抗这种专制政治的原动力，以造成后来法国的大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