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怪杰辜鸿铭-文明与无政府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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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生活水平完全可以作为文明的“条件”(Condition)来考虑,它却不是文明本身。举一个物理现象来说明。热在一个动物体内是生命和健康的条件,但是动物体内的温度本身却并非是衡量其内部结构组织完好或粗劣的真正与绝对的标准。一个结构组织真正完好的动物躯体会因某种反常原因而变得很冷。同样,某一民族的生活水平也可能由于某种经济原因而变得十分低下,但它本身却不是该民族道德文化或文明的证据。爱尔兰的土豆欠收和大不列颠长期持续的贸易萧条,可能极大地降低了这些国家的生活水平,但是人们却不能由此判断说爱尔兰人和英国人已经变得不怎么文明。

然而假如单纯的生活水平不是文明——那么什么又是文明呢?欲解释全世界各国的文明就有如对单个人来说什么是真正的教育那样,实在很难下一个确切的定义。不过,我倒是可以通过一具体事例来阐述我对文明的理解。1816年英国皇家海军巴兹尔·霍尔(Basil Hall)上尉访问朝鲜时,有一位年老的朝鲜下级官吏曾给他留下了这样的印象:

“他那种彬彬有礼和悠然自在,实在令人欣羡。考虑到迄今为止他很可能连我们的生存方式也一无所知时,却能在行为举止上表现出这种得体有礼的风度,仅此似乎已表明,而毋需别的情形来证实:他不仅已进入到社会上层,而且已达到其所在社会的文明的高度。实际上,让人感到奇妙的是,在不同的国家,无论社会状况可能存在多大的差异,其礼貌都是大体相同的。这种优良品性在那位朝鲜官员身上便得了极好的证实。当他乐于我们请他干什么和无论我们对什么事情似乎表示关切的时候,他便立即怀有兴趣。他十分好问,一旦发现任何起初使他感到过迷惑的事物的用途时,总是高度地满足。但他并不一下子过分地表示赞赏之情。他肯定可以被看成是世界任何地方都有的那种教养好、观察敏锐的人。”

我所谓的文明就是如此。一切能够产生像霍尔上尉上面所描述的这样一种样子的人的社会,便是一个文明的社会。如果说以上解释说明了在远东民族的文明里有教养者或社会上层的典型特征,那么已故麦嘉温麦嘉温(John Macgowan,?—1922):英国伦敦会在华传教士,近代汉学家。1860年来华,在中国生活了几十年,曾著有《近代中国的人和生活方式》、《中华帝国史》等书,对中国人的自治能力甚为欣赏。博士下面对中国人特性的描述,则可说明那种文明对于下层民众的影响。

麦嘉温博士说:“在前面所述中国人的工商业生活中,可以注意到这个民族的一个显著特征,即他们的组合能力。这种能力是文明人的主要特征之一。对于他们来说,由于生来崇尚权威和恪守法纪的天性,组织与联合行动是件容易的事情。他们的驯良不同于那种精神崩裂遭致阉割的民族,而是由于其自我管束的习惯,和地方性、公共或市政事务中长期听任其‘自治’的结果;可以说他们的国家,立于人人自治自立之上。倘若这些人中最贫穷可怜、最不文明的部分将他们自己置身于一个孤岛之上,他们也会像在原来地区生活、受过理性民主熏陶的人们那样,很快便将自己组成一个完整的政治实体。”

从以上对远东民族文明的说明中,可以清楚地看到,这样一种文明本身不可能对欧洲民族构成潜在威胁。然而尽管如此,必须承认,目前在欧洲和远东之间确实有一种文明之争在进行着。不过在我看来,这种斗争似乎并不是一种黄种文明与白种文明之间的冲突,而更似一种远东文明与那种可称之为欧洲中世纪文明之间的冲突。

任何一个有兴趣研究欧洲现代制度之精神的人都不可能不注意到,最近一百年来,在通常所谓“自由主义”的名义下,欧洲一直滋长着一种新的道德文化意识,和一种大异于那可称作古代中世纪文化与秩序的新社会秩序观念。在本世纪末,即第一次法国大革命之前,一个名叫杜·克罗斯(Du Clos)的法国人曾说:“Il y a un germe de raison qui commence à se développer en France.”(在法国,有一种理性的胚芽正开始滋长。)无疑,一般认为,严格说来,今日所谓的自由主义的那些思想和概念都是由本世纪法国哲学作家们第一次真正认识并传播开去的。但值得奇怪的是,迄今为止一直没有人知道也估计不了这些法国哲学家的思想,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应归功于他们对耶稣会士带到欧洲的有关中国的典章制度所作的研究。现在无论何人,只要他不厌其烦地去阅读伏尔泰、狄德罗的作品,特别是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就会认识到中国的典章制度的知识对他们起了多大的促进作用:如果它对杜·克罗斯所谓的“理性胚芽”的兴起没起什么作用,至少对我们今天所讲的自由思想之迅速发展与传播是起过促进作用的。众所周知,那种“理性胚芽”最终发展成为自由主义思想,它在本世纪带来了欧洲中世纪制度的“culbute géneral”(全面解体)或彻底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