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树梢微微在摆动,阳光把绿叶子照成了透明的,在一张摊开的树叶的背面,我看见一粒小虫的黑影。眼前晃过一道白光,一只小小的白蝴蝶从树梢飞过,隐没在作为背景的蓝天里去了。我的眼光还在追寻蝴蝶的影子,却被屋檐拦住了。小麻雀从檐上露出一个头,马上又缩回去,跳走了。树尖大大地动了几下,我在房里也感觉到一点爽快的凉意。窗前这棵树是柚子树,枝上垂着几个茶碗大的青柚子,现在还不是果熟的时候。但是天气已经炎热了,我无意间伸手摸前额,我触到粒粒的汗珠。
现在大约是上午九点钟,这是院子里最清静的时候。每天在这些时候,我可以在家里读两三个钟头的书。所以上午的时间是我最喜欢的。这一天虽说天气较热,可是我心里仍然很安静。
这是我的家,然而地方对我却是陌生的,我出门十多年,现在从几千里以外回来,在这里还没有住上一个月。房子是一排五间的上房和耳房,住着十来个人,中间空着一间堂屋,却用来作客厅和饭堂。我们住得不算挤,也不算舒服,白天家里的人都出去了,有的到学堂上课、上机关办公,只剩下我一个在家里,我像一个客人似地闲住着。除了上街拜访亲友、在家读书写字或者谈谈闲话外,我没有别的事情。用“闲静”来形容我现在的生活,这个形容词倒很恰当。
一阵橐橐的皮鞋声在石板路上响起来,声音又渐渐地消失了,我知道这是谁在走路,我不知不觉地皱了皱眉。这也许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但这样的动作并不是没有原因的。我抬起头凝视窗外的蓝天和绿树,我似乎在等待什么。
“×妈的,哪个龟儿子又在说老子的闲话!老子喂个把猪儿也不犯法嘛!生活这样涨法,哪个不想找点儿外水来花?喂猪也是经济呀!”有人在大声讲话,声音相当清脆,仿佛是从十七八岁的少女口中吐出来的。但是不用看我便知道说话的是那个三十几岁的寡妇冯太太。一个多钟头以前我还看见她站在天井里柚子树旁边,满意地带笑望着一头在泥地上拱嘴的小黑猪,和五只安闲地啄食虫豸的小黄鸡。她的眼光跟着猪和鸡在动,她嘴里叽咕地讲了几句话。她穿一件黑绸旗袍,身材短胖,脸色黑黄,是个扁圆的脸,嘴唇薄,不时露出上下两排雪白的牙齿。我心里暗笑,想着:这柚子树下的人、猪、鸡,倒是一幅很好的图画。她好像觉察出来我在看她,忽然掉转身子,略带忸怩地走出去了。
为着这猪和鸡,我们院子里已经发生了好几次吵架的事。大约在十二三天以前,也是在晴明的早晨,说是左边厢房住客的儿子把小鸡赶到厕所里去了,这位太太尖声尖气地在庭前跳来跳去,骂那个王家小孩。她的话照例是拿“狗×的”或“×妈的”开头。
“你狗×的天天就搞老子的鸡儿,总要整死几个才甘心!老子哪点儿得罪你嘛?你爱耍,哪儿不好耍!做啥子跑到老子屋头来?你默倒默倒:“心中想到”、“以为”的意思。老子怕你!等你老汉儿老汉儿:父亲。回来,老子再跟你算账。你狗×的,短命的,你看老子整不整你!总有一天要你晓得老子厉害。”
“你整嘛,我怕你这个婆娘才不是人。哪个狗搞你的鸡儿?你诬赖人要烂舌头,不得好死!”王家小孩不客气地回答。
“你敢咒人!不是你龟儿子还有哪个!你不来搞我的鸡儿,我会怪你!老子又没有碰到你,你咒老子短命,你才是个短命的东西!你挨刀的,我×你妈!”
“来嘛,你来嘛,我等你来×,脱了裤子,我还怕你……”
冯太太气得双脚直跳,她自然不肯甘休,两个人说话越来越龌龊了。我也不想再听下去。他们大约吵了大半个钟头,王家小孩似乎讲不过往外溜走了。剩下冯太太一个人得胜般地咒骂一会儿,院子里才静下来。我吃过中饭上街去时,看见小鸡们在树下安闲地散步。我走过巷子旁边的小独院,门大开,堂屋中一桌麻将牌,围着方桌坐的四位太太中间,就有那个先前同小孩吵架的中年妇人。她好像正和了大牌,堆着笑脸,发出愉快的笑声。晚上我从外面回来,四位太太还没有离开牌桌,不过代替阳光的现在是五十支烛光的电灯了。
又有一次两只小鸡跑进我们房里来找食物。被我的一个最小的侄儿赶了出去,那时她刚从右边厢房里出去,看见这个情景,不高兴地在阶上咕噜了好一阵子,不但咕噜,而且扬声骂起来:
“你好不要脸,自己家里有东西你不吃,要出去吃野食子,给人家撵出来,你就连腔都不敢开了。真是没出息的东西。”
没有人答话,我叫侄儿不要理她。小侄子低声在屋里骂了三四句,就埋头去读书了。
她继续骂:“挨了打,就不做声了,真是贱皮子。二天你再跑到人家屋里头去,人家不打死你,我也要打断你的腿!”
还是没有人出来理她,她胜利了。大约半个钟点以后我又看见她坐在牌桌上,不过嘟起嘴,板着脸。
“二天”小鸡照常到我们的屋里来,侄儿不在家,我让它们随意在各处啄食。她那时在院子里讲话,似乎应该看见小鸡们的进出,但是她有说有笑地走出去了。也没有人看见她打断小鸡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