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与鸡(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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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天她的小鸡少了一只,它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或者就如她后来所说被王家小孩弄死了也未可知,或者是淹死在什么沟里了,总之她没有把它找回来。于是黄昏时候她站在院子里骂:

“狗×的,龟儿子,死娃子,偷了老子的鸡儿,×妈的,吃了就胀死你,闹死闹死:毒死。你,鲠死你,把你肚子、肠子、心子、肝子,都烂出来,给鸡儿啄,狗儿吃。你不得好死的!……”

没有人答话。我故意立在窗下看她咒骂。她穿着一件条子花布的汗衫和一条黑湖绉裤子,手舞着,脚跺着,一嘴白牙使她的黑黄脸显得更黑黄了。

“哪个偷老子鸡儿的,有本事就站出来,不要躲在角角头角角头:角落里。装新娘子。老子的鸡儿不是好吃的,吃了要你一辈子都不得昌盛,一家人都不得昌盛!……”

“真像在唱《王婆骂鸡》(《王婆骂鸡》:川戏名。),”我的侄儿走到我旁边轻轻地笑着说。我也忍不住笑了。

她整整骂了一个钟点。第二天早晨十点钟光景,她又在自己的房门口骂起来,差不多是同样的话,还有:

“你偷老子的鸡儿嘛,你默倒老子是好欺负的,二天老子查出来,不打死你,也要掐死你,你死龟儿子永远长不大的!……唉,若不是因为生活艰难,哪个愿意淘神喂鸡儿?……你这个小东西,把老子整得好苦,你这个没良心的,短命的!……”

“你在说哪个?讲明白点!”王家小孩从房里走出来,冷冷地打岔说。他不过十一二岁,瘦长脸,颧骨略高,下巴突出。

“说哪个,我就说你!说你死龟儿子,看你敢把老子咋个咋个:怎样。!我×你妈,我×你先人!”妇人双脚跳着,好像要扑过去似地大声说,脸挣得红红的,但是她和那小孩中间还隔着一个天井。

“你说我,话就要讲清楚点,不要带把子,”小孩带着大人气指斥道:“你又要×妈×娘的!你给人家×惯了,才随时挂在嘴头。哪个希罕你的鸡儿?你怕人偷,你黑了黑了:夜里。抱着睡觉好啦……”

妇人被这几句话激得更生气了。她这次真的跳下天井里去,不过走了三四步就站住了。她口水四溅,结结巴巴地骂道:

“你骂我……好……我不跟你死龟儿子吵!等你妈回来,我要她给我讲讲清楚,真是你妈给你爹×昏了,才生出你这种短命儿子来!”

以后是一番激烈的争吵咒骂。只是话太肮脏,我受不了,只好牺牲了读书时间,出去拜访朋友。

那是前两天的事。

猪是新养的,关于猪似乎还不曾有过大的争吵。所谓“闲话”,我倒听见过几次。院子里添了一口猪,到处都显得脏一点。同院子的人似乎都不满意,也有人咕噜过,我的侄儿侄女们就发过怨言,但是还没有谁出来向冯太太提过抗议。这时她忽然提起喂猪的闲话,大概她自己听见了什么了。不过这件事跟我不相干,我也不去注意。

“冯太太,你倒打得好算盘,鸡儿也喂,猪儿也喂,”一个老太婆的羡慕的声音插进来说。“今天猪肉涨到八块多了。”

“严老太,你还不晓得,说起喂鸡儿猪儿,真把我淘够神了,天天在操心,晚上觉都睡不好。一会儿龟儿子黄鼠狼又来拖鸡儿了,一会儿猪儿又闯祸了。就是为这几个小鸡,我跟狗×的王家娃儿不晓得吵了好多架!真是淘神得很。不是我吃饱饭没有事情做,实在生活太高了。不然哪个狗×的还来喂啥子鸡儿猪儿的,”冯太太带笑地说,似乎她对她的猪儿鸡儿十分满意。

“是啊,不说鸡,我是两个多月连猪油气也没有沾到了。鸡蛋也要卖一块钱一个,说起来简直要吓死人,”严老太太叹气似地说。

“是啊,现在东西一天比一天贵,”冯太太应道;过后她又许愿道:“下了蛋,我给你老人家送几个过来。”

“不敢当,不敢当,”严老太感谢道;停一下她又说;“到那时又不晓得会涨到几块钱一个啊。”

“哪个又晓得啊,”冯太太接口道。

“听说昆明阴丹布跌到一块钱一尺啦,”严老太像报告重要消息似地说。

“哪儿有的事,你信人家说!这儿阴丹布只见涨,差不多二十块了,”冯太太高声应道。

在她们谈话的时候三只小鸡先后跳进了我们的房里,居然悠闲地在屋里散步起来。

“你看,它们又跑到人家屋头去,喊也喊不听。严老太,为了这些鸡儿我不晓得操多少心,呕多少气,说起来真伤味。你老人家也晓得我是出名好赌的,这几天我连牌也没有摸了。”

“是啊,我正奇怪咋个这几天没有看到你在张家打牌,我猜未必你戒了赌吗?又没有听说你跟哪个吵过架。原来是这回事。其实打牌也是混时候,喂鸡儿不但混时候,还会赚钱,”严老太附和地说。她又顺口添了一句恭维话:“到底还是你冯太太能干。”

“哎哟,严老太,你倒挖苦起我来啦!我哪儿配说能干!”冯太太大惊小怪般地说。“其实这个年头想点法子挣点外水,也是不得已的事。要靠我们老爷留下来的那点儿钱,哪儿能够过日子!严老太,你想想,我当初搬进来的时候,才五块钱的房钱,现在涨到五十块了,听说还要涨嘞。”

“你们那位方太太说是很有钱,公馆就有好几院,家里人丁又少,也不争不争:不差。这几个房钱。咋个还要涨来涨去?”严老太接嘴说。

“越是有钱人,心越狠。几间破房子,一下雨就漏水,一吹风就掉瓦。若不是因为在抗战时期租房子艰难,我老早就搬家了,看她老婆子又把我咋个!”冯太太气愤地说。

“不要再说,她来啦,就是方太太,”严老太低声警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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