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时,正欲开船逃出这可怕的杭州,忽然又来一种阻力,使我们几乎走不成。阿芳正欲下船,忽被兵士拉去挑担了!我们再三说情,兵士说“一下子就放他回来”,便押着他远去了。我们昨天损失了一个丫头,不能救回,抱歉满胸。今离乡已远,时局又紧,这阿芳必须救他回来一同逃难。姑且相信兵士的话,把船停在江边等候。然而警察模样的人来劝告了。他说:“你们应该赶快开!被他们看见了,一定请你们上岸,把船拉去。”我们把左右为难的情形告诉他,大家搔头摸脚了一会。忽然一个军人跳上船头来,说“借一借!”就收起船缆,一脚把船撑开,大家吃了一惊,后来才知道这军人住在一只大轮船内,大轮船靠不得岸,停在江心。他要借我们的船摆一个渡,去大轮船上取物,于是大家放心。反从这军人得到了好消息。他站在船头上报告我们:“平望我军大胜,敌人死伤无算。他们无论如何打不到杭州。”平望在湖州境内,离我乡不远。如果我军大胜,我乡不会沦陷。讲到这里,大家拍手喝彩。等到兵士取物完毕,把船撑回岸边归还我们的时候,阿芳已蒙兵士放回,在岸边等我们了!大家又是拍手喝彩。连忙开船。等到船离一二里,遥望江干,六和塔可以入画的时候,我心里好似放下了一块大石头。我这时候已能用完全“无关心”的眼睛来鉴赏江干的风景了。自然永远调和,圆满,而美丽。惟人生常有不调和,缺陷与丑恶的表演。然而人生的丑,终不能影响大自然之美。你看:人间有暴徒正在从事屠杀,钱江的胜景不但依旧,又正像西施得了嫫母的对照,愈加显示其美丽了。我过去曾把自己的悲欢的感情移入于自然之中,而视自然为我忧亦忧,我喜亦喜的东西,未免亵渎了大自然!
我在不仁老板的店门口买了些油沸粽子下船,这时拿出来分送给船里的十余个饿人,就当作夜饭了。我名下派到一只。这一只油沸粽子非常味美,为我以前所未曾尝到。我一粒一粒地吃,惟恐其速完。我欣赏一粒一粒的米,由此发见了人类社会的祸苗:这美味,分明不在粽子上,而在我的舌上。可知味的美恶无绝对价值,全视舌的感觉而定。大饥大荒,则树皮草根味美于粱肉;穷奢极欲,则粱肉味同糟粕,而必另求山珍海味。得十求百,得百求千,得千求万……这人欲的深渊没有底止。人类社会中一切祸乱,都是这种人欲横流而成!在这类的遐想中,我昏沉欲睡。满船的人都劳倦,不久全船静悄悄地。惟有船老大在暗中撑着这一船劳倦的难民,向钱江上游迈进。你以为这船老大是超度众生的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吗?不,他是魔鬼。半夜里,他就显出原形来。
我睡梦中听见人语,还以为是缘缘堂中早起浇花的儿女们的笑语声;惊醒细听,方知身在逃难船中,这是船老大与平玉的对话声。船已经停泊。船老大正在诘问平玉:“到桐庐你给我多少钱?”平玉回答:“不是讲好二十五块钱吗?已经付你十五块,到桐庐再付你十块!”对话就这样继续下去:
“哪个同我讲到?二十五块钱怎么到桐庐?”
“那位警察同你讲到。我们在六和塔下当场付你十五块钱!”
“那钱是你们给他的,我没有用得!”
“啊哟……”
“你们要到桐庐,究竟出多少钱?”
“二十五块!已经付了你十五块!”
“二十五块?现在什么时候?我不去了!”说着他就上岸去。
我从船棚缝里望望岸上,最初一团漆黑;渐渐看见一片荒地,岸边站着几株小树和一个船老大的可怕的黑影,我此时愤懑填胸,关不住了,就发泄出来。我厉声向那人说:
“喂,我们明明讲好的,你怎么没信用!你想敲竹杠,欺侮我们逃难的人!你这……”平玉连忙阻住了我,低声下气地对那人说:
“喂,船老大,有话好讲!现在的确不比平常时候,你要多少,总可商量。不过我们家里已被鬼子打掉,现在只剩这几条命了。你要多少,我们到了桐庐一定向亲戚朋友借来送你。不过你既然载了我们,请你一定送到,总算救救我们的命!”
我佩服平玉的机警,自惭太老实,几乎闯祸。于是也压住了一肚子气,把语气从强硬转到哀婉,说了些好话。船老大风凉地说道:
“我撑不动了。锅子里有饭,你们吃吃饱吧!”
这话有一股阴气笼罩了满船的人。我立刻想起了《水浒传》中某一回来。平玉穿了套鞋上岸了。我看见他手扶着一株小树,同船老大低声谈判。过了好一会,谈判完成,最后的结论是到桐庐送他四十五块钱,六和塔下付的十五块钱作废。平玉满口好话,伴了船老大一同下船。船又开了。船里人都醒了;然而静悄悄地,没有一句话。只有平玉向我耳语:“我已用草柴在岸边的小树上打了一个圈。万一有事,我们可向这记号的地方去追究。他的伙伴一定在这里头。”我佩服他,究竟是老江湖。在我,做梦也不会想到这种策略。船已经依旧向前迈进。想来今晚不会再有事了。然而我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我觉得这船老大很可怜。他是一个魔鬼,但是魔鬼中的有道君子。他不敢用武力威胁,正是阿Q所谓“君子动口不动手”。他敲诈不求现交,信用我们的话,愿意到桐庐收款,足见“盗亦有道”。为爱惜维护这一线“信义”,我颇想履行条约,到桐庐时付他四十五元。但平玉胸有成竹,定要惩诫他,我也不便干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