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庐负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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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难五记之二

中华民国二十六〔公元1937〕年十一月下旬,当此际,沪杭铁路一带,千百年来素称为繁华富庶,文雅风流的江南佳丽之地,充满了硫磺气,炸药气,厉气和杀气,书卷气与艺术香早已隐去。我们缺乏精神的空气,不能再在这里生存了。我家有老幼十口,又随伴乡亲四人,一旦被迫而脱离故居,茫茫人世,不知投奔哪里是好。曾经打主意:回老家去。我们的老家,是浙江汤溪。地在金华相近,离石门湾约三四百里。明末清初,我们这一支从汤溪迁居石门湾。三百余年之后,几乎忘记了自己的源流。直到二十年前,我在东京遇见汤溪丰惠恩族兄,相与考查族谱,方才确知我们的老家是汤溪。据说在汤溪有丰姓的数百家,自成一村,皆业农。惠恩是其特例。我初闻此消息,即想象这汤溪丰村是桃花源一样的去处。其中定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和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的情景。而窃怪惠恩逃出仙源,又轻轻为外人道,将引诱渔人去问津了。我一向没有机会去问津。到了石门湾不可复留的时候,心中便起了出尘之念,想率妻子邑人投奔此绝境,不复出焉。但终于不敢遂行。因为我只认得惠恩,并未到过老家。惠恩常居上海。战起前数月我曾在闸北青云路他的寓中和他会晤。闸北糜烂以后,消息沉沉,不知他逃避何处。今我全无介绍,贸然投奔丰村,得不为父老所疑?即使不被疑,而那里果然是我所想象的桃花源,也恐怕我们这班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一时不能参加他们的生活。这一大群不速之客终难久居。因此回老家的主意终归打消。正在走投无路而炮火逼近我身的时候,忽然接到马湛翁马湛翁,即马一浮。先生的信。内言先生已由杭迁桐庐,住迎薰坊十三号,并询石门湾近况如何,可否安居。外附油印近作五古《将避兵桐庐留别杭州诸友》一首(见第一记第一记即避难五记之一《辞缘缘堂》。)。这封信和这首诗带来了一种芬芳之气,散布在将死的石门湾市空,把硫磺气,炸药气,厉气,杀气都消解了。数月来不得呼吸精神的空气而窒息待毙的我,至此方得抽一口大气。我决定向空气新鲜的地方走。于是决定先赴杭州,再走桐庐。这时候,离石门湾失守只有三十余小时,一路死气沉沉,难关重重。我们一群老弱,险些儿转乎沟壑。幸得安抵桐庐,又得亲近善知识,负暄谈义。可谓不幸中之大幸。其经过不可以不记录。

十一月二十一日下午一时,我们全家十人和族弟平玉,店友章桂,共十二人,乘了丙潮放来的船,离去石门湾,向十里外的悦鸿村(即丙潮家)进发。这是一只半新旧的乡下航船,并非第一记中所述的玻璃窗红栏杆的客船。我们平时从来不坐这种船。但在这时候,这只船犹如救世宝筏,能超渡我们登彼岸去。其价值比客船高贵无算了。因为四乡的船只都被军队统制。丙潮这只船不被封去,是万一的挂漏。上午他押送空船从悦鸿村开来,路上曾经捏两把汗。幸而没有意外。道经五河泾,我从船窗里望见河岸上的小茶店门口,老同学吴胜林与沈元(最近他已病死在失地里了!)二人正在相对品茗,脸上没有半点笑容。吴是本地人。沈是我的邻居,石门湾被炸后迁避在这乡下的。我颇想招呼他们,向他们告别。并且,假如可能的话,我又颇想拉他们下船,和他们一同脱离这苦海。然而事实上我并不招呼他们。因为他们都有父母,还有妻子;他们的生活都托根在本地,即使我的船载得下他们两家的人,他们必不肯跟了我去飘泊。所以我不向他们招呼,告别,免却了一番无用的惆怅。石门湾镇上的人,像他们这样生活托根在本地的占大多数。像我这样糊口四方的占最少数。所以逃出的很少,硬着头皮留着的很多。“听天由命!”“逃不动,只得不逃!”“逃出去,也是饿死!”这是他们的理由或信念。我每次设身处地地想象炮火迫近时的他们的情境,必定打几个寒噤。我有十万斛的同情寄与沦落在战地里的人!

船到悦鸿村,已是傍晚,更兼细雨。石埠子发滑,丙潮一一扶我们上岸。预备在他家吃了夜饭,略事休息,于半夜里开向杭州。丙潮的继母,是我的叔母的妹妹。虽有这瓜葛,我一向没有到过他家。今日突然全家登门,形势颇为唐突。但也顾不得了。丙潮的父亲是修行的,正在庙里诵经,大约是祈祷平安。丙潮的母亲,我叫她五娘姨的,捧着水烟筒出来迎接。连忙督率媳妇去为我们备夜饭。我们走进他们的房间里去休息,看见他们也有明窗净几,窗外也有高高的粉墙。我虽同他家素少来往,但一见就可推知这是村中的小康之家。想象他们在太平时代,饱食暖衣,养生丧死无憾,又有“月明松下房栊静,日出云中鸡犬喧”的清趣,真可令人羡煞。但是现在,村上也早已闻到风声鹤唳。常有邻人愁容满面,两眼带有贼相,偷偷地走进来,对屋里的人轻轻地讲几句话,屋里的人也就愁容满面,两眼带了贼相。炮火的逼迫,已使得全村的房屋田地都动摇起来。我似乎看见,这主人家的那一副三眼大灶头,根柢已经松动,在那里浮荡起来了。主人有两房儿媳,均已抱孙。丙潮是次房,有一子方三岁。全家一向融融泄泄地同居在这村屋中。现在主人将把次房儿孙交付给我,同到天涯去飘泊,是出于万不得已吧。他的意思是:大难将临,人命不测。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故把两房儿孙分居两处,好比把一笔款子分存两个银行。即使有变,总不会两个银行同时坍倒。我初闻此言,略起异感;这异感立刻变成严肃与悲哀。这行为富有悲壮之美!为了保存种族,不惜自己留守危境,让儿孙退到安全地带去。这便是把一族当作一体看,便是牺牲个体以保存全体。能推广此心,及于国家、民族、和人类,则世界大同也是容易实现的。我极愿替他带丙潮一房出去,向他们共安危。故乡的亲友中,比丙潮亲近而常来往的,不知凡几。今当远行,偏偏和这疏远而素不来往的丙潮在一起,全是天意!而丙潮爱好艺术,视画如命,原属我辈中人,又是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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