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七八中,传闻将有大军来桐庐,欲利用山地作战场,以期歼灭日寇。傍晚果然开到了一批军队,敲我们的门,说要借宿一宵,明晨开赴杭州作战。兵队纪律很好。其长官晚上和我闲谈,说他是从吾乡石门湾退出来的,亲见石门湾变成焦土。又忠告我们,说:这地方不可再住,须得迁往远处或大山中。说不定这地方要放弃。明晨,兵队果然把地扫得精干净而开拔了。我忽然感觉得这里不可再留,连忙去汤庄,再劝马先生作远行之计。然马先生首阳之志已决,对于诸种环境的变迁,坦然不慌。我不能动他。于是返家收拾萧条的行物,与姐妻子女计议,故园既已成为焦土,我们留在这里受惊毫无意义,决定流徙于远方。岳老太太年已七十,不胜奔走之苦。我破晓起来同我妻商量,拟把老太太寄托与船形岭黄宾鸿家。因为他家也有七八十岁的老人,当不致因我家老太太而受累。我妻向老太太商请,得其同意。于是我们二人同赴学校请托黄君,黄君慨然允诺。当日雇了一乘轿子,由黄君领导,章桂护送,抬老太太上山。临别,许多人偷偷地弹泪,说不出话来。我心中除了离别之苦以外,又另有一种难过:我不能救庇一位应该供养的老人,临难把她委弃在异乡的深山中,这是何等惭愧的事!
我们的难民队中最干练的平玉已于前日冒险赴上海。阿芳也已回去。平玉有一朋友姓车的,住在我们附近的江边。我去托他找船,知道他也有远行之意。为了途中互助之计,我就约他同行,请他在门口的江边物色一只小船,定于明晨载我们到二十里外的桐庐城中,再找远行的船。布置已定,即走汤庄去辞别马先生,路上我想好了许多话,预备再苦劝他一番,务请他离开这飘摇的桐庐。但等到一走进门,望见了他的颜色,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觉得这里有一股强大的力。一切战争,炮火,颠沛,流离等事当着了它都辟易。我含糊地说道:“我也许要走,但没有定。”回到家里,写了一张纸送去,书面告别。邻人都依依不舍,彼此往返,辞送,馈赠,忙了一天。古语云:“悲莫悲于生别离。”这种日子连过十天,包你断肠而死!事后我揽镜自照,发见鬓边平添了不少的白发。
我在桐庐的最后一天,十二月廿一日的早晨,我们黎明即起,打点下船。一行十四人除去了老太太,得十三人。想起了西洋人的习惯,我一时对于这个数目觉得讨嫌。幸而车氏父子三人加入了,得十六人,便不介意。王星贤和马先生的外甥丁安期,管汤庄的金先生,搭我的便船越城,欲用原船把马先生留存在城中的书载回乡下。王星贤看见我们十余人只有两担行李,表示惊讶。被他一提醒,我自觉得一寒至此,不胜飘零之感。幸而船到桐庐,不久找到了一只较大的船,言定二十八元送到兰溪,即于下午二时离开桐庐。一帆风顺,溯江而上。我抽了一口气,环顾家人,发见大家神情惘怅,如有所失,而吾妻尤甚。一个孩子首先说破:“外婆悔不同了来!”言下各处响应。我在桐庐时看见公共汽车还通。便下个决心,喊船夫停船,派章桂上岸步行回船形岭,迎老太太下山,搭公共汽车到兰溪相聚。这时候杭州快要失守,富阳桐庐一带交通秩序混乱。我深恐此事难得圆满。谁知章桂果能完成其使命:带了一位七十岁的老太太,搭了最后一班的公共汽车,与我们差不多同时到达兰溪。好像是天教我们一家始终团聚,不致离散似的!
第二记完。一九三九年十二月三日夜于都匀。《文学集林》第4辑(194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