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他从喧闹嘈杂的人流中抽身出来,脸上满是难以名状的畏惧。他被打败了,弄糊涂了,开始惊慌害怕了。对他来说,其他的城市就像识字课本那么简单易读,就像乡下姑娘那样很快就能摸清底细,就像随订阅费一同寄去答案的画谜一样好猜,也像牡蛎鸡尾酒那样好咽。但这个城市却冷若冰霜,寒光闪烁,一片寂静,就像橱窗里陈列的一颗四克拉的钻石,窗外的情人把裤兜里那一点在丝带柜台上挣的薪水都捏出汗来了,也只能眼巴巴地望着。
他对其他城市的问候方式已经很熟悉了——淳朴的友好态度,人类天性中的仁慈,善意的咒骂,饶舌的好奇,还有很容易察觉的轻信或是冷淡。可曼哈顿市却没给他任何线索;它似乎是把他挡在高墙之外。它像一条固执的河,在街上和他擦身而过。从没正眼瞧过他;也从没开口和他说话。他的心里是多么怀念匹兹堡被煤烟熏得漆黑的手拍在他肩上;芝加哥恶狠狠但却热情地在他耳边叫嚷;波士顿人从眼镜片后面无神但却慈善地盯着他——甚至还怀念路易斯维尔或是圣路易斯那突如其来但却并无恶意的皮靴尖。
站在第五大道上,这个成功地追求过许多城市的年轻人像个乡下情郎一样局促不安。他头一回领教到被人忽视的羞辱和痛苦。他试图找出这个光辉、善变、冷冰冰的城市的规律,可最终一无所获。尽管他是个诗人,可这城市压根儿没给他提供任何色彩,没有比喻,没有任何可比性,在它光滑的表面上找不出任何瑕疵,也没有他可以抓住的把手,好让他把它举起来仔细地研究它的形状和结构,它和那些他曾熟悉甚至是有些轻蔑地打过交道的城市截然不同。这里的房子就像漫无止尽的布满了枪孔的壁垒,戒备森严;这里的人就像快活但却冷酷的幽灵一样来来往往,凶恶自私。
让拉格斯的灵魂备受煎熬,阻碍了他诗人的想象力的正是极度的自负情绪,人们当中充满了这样的情绪,就像玩具上足了颜料。在他看来,每个人都是令人生厌、傲慢无礼的自大狂。人性已经离他们而去;他们只不过是石头和清漆做成的摇摇晃晃的偶像,自我崇拜,渴望其他同伴也能崇拜他们。他们冷酷无情、桀骜不驯、无动于衷,被雕琢成一个模样,匆匆忙忙地各行其道,就像雕像遭遇到奇迹,不情愿地行动起来,但灵魂和感情却仍在沉睡。
渐渐地,拉格斯开始意识到了一些类型的存在。一类是老绅士们,留着花白的短胡子,红润光洁的脸庞,冷漠尖锐的蓝眼睛,打扮得就像纨绔子弟一样新潮,他们代表着这个城市的财富、老练和漠不关心。另一类是女人们,她们修长美丽,就像钢制雕版一样线条分明,又像高贵的女神,沉着冷静,打扮得像古代的公主,冷漠的蓝眼睛就像冰川上反射的阳光。第三类是这个满是木偶的城市的副产品——大个头,狂妄自大,沉着得令人生畏,下巴像丰收的麦田一样宽广,脸色像受洗的婴儿一样,指关节像职业拳击手一样。他们靠在雪茄广告招牌边,冷酷傲慢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诗人是生性敏感的动物,在难以辨认的阴冷环境的包围下,拉格斯不知所措。这座城市寒冷的、谜一样的、讽刺的、难以辨认的、不自然的、无情的表情让他垂头丧气,困惑极了。难道它没有心吗?比较起来,其他那些低俗、喧闹、粗鲁的城市都比这个冷酷无情的城市要好得多了,至少那里还有柴堆,尖酸刻薄的主妇站在后门口的责骂,乡下酒吧免费午餐柜台后面男招待亲热的坏脾气,乡村治安官亲切的呵斥,拳打脚踢,逮捕拘留,和那些逍遥自在的机会。
拉格斯鼓起勇气,想从平民那里寻求帮助。他们却毫不理会地从他身边走过去,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根本意识不到他的存在。于是他自言自语说,曼哈顿这个美丽光鲜但却冷酷无情的城市压根儿就没有灵魂;它的居民只不过是些由金属丝和弹簧控制的模型,在这片荒原上,他孤独无助。
拉格斯开始穿过大道。突然一声巨响,呼叫声,紧急刹车声,撞击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撞倒了他,把他掀到六码远的地方。当他像火箭筒一样倒下来的时候,地球和地球上所有的城市都变成了一个破碎的梦。
拉格斯睁开了眼睛。迎面而来的首先是一种气息——那是天堂里早春的花朵的芳香。接着一只柔软得就像飘零的花瓣的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朝他俯下身来的是那个打扮得像古代公主一样的女人,碧蓝的眼睛现在也变得温柔而湿润,目光里充满了怜悯。他头下枕着的道路上铺满了丝绸和皮毛。那位代表着这个城市的财富和老练的老绅士站在那儿,手里拿着拉格斯的帽子,因为激动地教训那个横冲直撞的司机,他的脸色更红润了。那个有着宽大的下巴和婴儿般的肤色的副产品从附近的一家咖啡馆里急匆匆地赶过来,手里拿着一个盛满了深红色的液体的玻璃杯,让人不禁产生种种美好的联想。
“把这个喝了,朋友。”副产品把玻璃杯凑到拉格斯的唇边,说道。
突然间许许多多的人拥了过来,他们的脸上流露出深切的关怀。两个讨人喜欢的警察殷勤地挤进来,让那些心地善良的好心人往后靠。一个披着黑色披肩的老妇人大声地提到樟脑药膏可以止痛;一个报童把一份报纸塞到拉格斯搁在泥泞的人行道上的胳膊肘底下。一个活泼的小伙子正拿着记事本询问他的姓名。
一阵叮叮当当的铃声急促地响起,救护车在人群中开了一条小道。一个冷静的外科医生挤了进来。
“你觉得怎么样,伙计?”外科医生尽职地俯下身问道。穿着丝缎衣服的公主用芳香的丝巾擦去了拉格斯额头上渗出的一两滴血丝。
“我?”拉格斯说着,露出天使般纯洁的微笑,“我感觉挺好。”
他终于找到了这个新城市的心。
三天后,他们让他离开他原来的病床来到医院的康复病房。他刚到那儿不过一个钟头,护士们就听到了争吵声。原来拉格斯和另一个康复病友发生了冲突——那个愤怒地瞪着眼的人是因为货运列车相撞被送进来包扎的临时病人。
“这是怎么回事?”护士长问道。
“他说我老家的坏话。”拉格斯说。
“你的老家在哪儿?”护士问。
“纽约。”拉格斯回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