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的道德论,说凡自杀皆怯懦。依我们看:犯罪的自杀是怯懦,义务的自杀是光荣。匹夫匹妇自经沟渎的行为,我们诚然不必推奖他。至于“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这有什么见不得人之处?屈原说的“定心广志何畏惧”,“知死不可让愿勿爱”,这是怯懦的人所能做到吗?《九歌》中有赞美战死的武士一篇,说道: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迢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虽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陵。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国殇》)
这虽属侑神之词,实亦写他自己的魄力和身份。我们这位文学老祖宗留下二十多篇名著,给我们民族偌大一份遗产,他的责任算完全尽了。末后加上这汨罗一跳,把他的作品添出几倍权威,成就万劫不磨的生命,永远和我们相摩相荡。呵呵!“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陵。”呵呵!屈原不死!屈原惟自杀故,越发不死!
七
以上所讲,专从屈原作品里头体现出他的人格,我对于屈原的主要研究,算是结束了。最后对于他的文学技术,应该附论几句。
屈原以前的文学,我们看得著的只有《诗经》三百篇。三百篇好的作品,都是写实感。实感自然是文学主要的生命,但文学还有第二个生命;曰想象力。从想象力中活跳出实感来,才算极文学之能事。就这一点论,屈原在文学史的地位,不特前无古人,截到今日止,仍是后无来者。因为屈原以后的作品,在散文或小说里头,想象力比屈原优胜的或者还有;在韵文里头,我敢说还没有人比得上他。
他作品中最表现想象力者,莫如《天问》《招魂》《远游》三篇。《远游》的文句,前头多已征引,今不再说。《天问》纯是神话文学,把宇宙万有,都赋予他一种神秘性,活像希腊人思想。《招魂》前半篇,说了无数半神半人的奇情异俗,令人目摇魄荡。后半篇说人世间的快乐,也是一件一件的从他脑子里幻构出来。至如《离骚》:什么灵氛,什么巫咸,什么丰隆,望舒,蹇罚飞廉,雷师,这些鬼神,都拉来对面谈话或指派差事。什么宓妃,什么有鲐女,什么有虞二姚,都和他商量爱情。凤凰,鸩,鸠,,都听他使唤,或者和他答话。虬,龙,虹霓,鸾,或是替他拉车,或是替他打伞,或是替他搭桥。兰,,桂,椒,芰荷,芙蓉,……无数芳草,都做了他的服饰,昆仑,县圃,咸池,扶桑,苍梧,崦嵫,阊阖,阆风,穷石,洧盘,天津,赤水,不周,……种种地名或建筑物,都是他脑海里头的国土。又如《九歌》十篇,每篇写一神,便把这神的身分和意识都写出来。想象力丰富瑰伟到这样,何止中国,在世界文学作品中,除了但丁《神曲》外,恐怕还没有几家彀得上比较哩!
班固说:“不歌而诵谓之赋。”从前的诗,谅来都是可以歌的,不歌的诗,自“屈原赋”始。几千字一篇的韵文,在体格上已经是空前创作,那波澜壮阔,层叠排,完全表出他气魄之伟大。有许多话讲了又讲,正见得缠绵悱恻,一往情深,有这种技术,才配说“感情的权化”。
写客观的意境,便活给他一个生命,这是屈原绝大本领。这类作品,《九歌》中最多。如: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湘君》)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湘夫人》)
秋兰兮俏撸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枝,芳菲菲兮袭予。……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荷衣兮蕙带,倏而来兮忽而逝。夕宿兮帝郊,君谁须兮云之际。……(《少司命》)
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波滔滔兮来迎,鱼鳞鳞兮媵予。(《河伯》)
这类作品,读起来,能令自然之美,和我们心灵相触逗,如此,才算是有生命的文学。太史公批评屈原道:
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不获世之滋垢,热荒喽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史记》本传)
虽未能尽见屈原,也算略窥一斑了。我就把这段话作为全篇的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