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做一篇纪念“九一八”的文字,写了半天,好像是跑野马跑的去题万里了。然而这都是我在纪念九一八的情感里的回忆与反省。我今天读了一部《请缨日记》,是台湾民主国的大总统唐景崧的日记,记的是他在一八八二年自告奋勇去运动刘永福(当时的“义勇军”)出兵援救安南的故事。我看了真有无限的感慨!五十年前,我们想依靠刘永福的“义勇军”去抵抗法兰西。五十年后,我们有了二百多万的新式军队了,依旧还得依靠东北的义勇军去抵抗日本。五十年了!把戏还是一样!这不是很值得我们追忆与反省的吗?我们要御外侮,要救国,要复兴中华民族,这都不是在这个一盘散沙的社会组织上所能做到的事业。我们的敌人公开的讥笑我们是一个没有现代组织的国家,我们听了一定很生气;但是生气有什么用处?我们应该反省:我们所以缺乏现代国家的组织,是不是因为我们至今还不曾建立起我们的社会重心?如果这个解释是不错的,我们应该怎样努力方才可以早日建立这么一个重心?这个重心应该向那里去寻求呢?
为什么六七十年的历史演变不曾变出一个社会重心来呢?这不是可以使我们深思的吗?我们的社会组织和日本和德国和英国都不相同。我们一则离开封建时代太远了,二则对于君主政体的信念已被那太不像样的满清末期完全毁坏了,三则科举盛行以后社会的阶级已太平等化了,四则人民太贫穷了没有一个有势力的资产阶级,五则教育太不普及又太幼稚了没有一个有势力的智识阶级:有这五个原因,我们可以说是没有一个天然候补的社会重心。既然没有天然的重心,所以只可以用人功创造一个出来。这个可以用人功建立的社会重心,依我看来,必须具有这些条件:
第一,必不是任何个人,而是一个大的团结。
第二,必不是一个阶级,而是拥有各种社会阶级的同情的团体。
第三,必须能吸收容纳国中的优秀人才。
第四,必须有一个能号召全国多数人民的感情与意志的大目标:他的目标必须是全国的福利。
第五,必须有事功上的成绩使人民信任。
第六,必须有制度化的组织使他可以有持续性。我们环顾国内,还不曾发现有这样的一个团结。凡是自命为一个阶级谋特殊利益的,固然不够作社会的新重心;凡是把一党的私利放在国家的福利之上的,也不够资格。至于那些拥护私人作老板的利害结合,更不消说了。
我们此时应该自觉的讨论这种社会重心的需要,也许从这种自觉心里可以产生一两个候补的重心出来。这种说法似乎很迂缓。但是我曾说过,最迂缓的路也许倒是最快捷的路。
二十一,九,十一夜。选自《胡适论学近著》(第一集)1935年12月商务印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