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民族自救运动,其实只是要救治这些根本病痛。这些病根不除掉,什么打倒帝国主义,什么民族复兴,都是废话。例如鸦片,现在帝国主义的国家并不用兵力来强逼我们销售了,然而各省的鸦片,勒种的是谁呢?抽税的是谁呢?包运包销的是谁呢?那无数自己情愿吸食的又是谁呢?
病根太深,是我们的根本困难。但是我们还有一层很重大的困难,使一切疗治的工作都无从下手。这个大困难就是我们的社会没有重心,就像一个身体没有一个神经中枢,医头医脚好像都搔不着真正的痛痒。试看日本的维新所以能在六十年中收绝大的功效,其中关键就在日本的社会组织始终没有失掉他的重心:这个重心先在幕府,其后幕府崩溃,重心散在各强藩,几乎成一个溃散的局面;然而幕府归政于天皇之后(一八六七),天皇成为全国的重心,一切政治的革新都有所寄托,有所依附,故幕府废后,即改藩侯为藩知事,又废藩置县,藩侯皆入居京师,由中央委任知事统治其地(一八七一),在四五年之中做到了铲除封建割据的大功。二十年后,宪政成立,国会的政治起来替代藩阀朝臣专政的政治(一八九○),宪政初期的纠纷也全靠有个天皇作重心,都不曾引起轨道外的冲突,从来不曾因政争而引起内战。自此以后,四十年中,日本不但解决了他的民族自救问题,还一跃而为世界三五个大强国之一,其中虽有几个很伟大的政治家的功绩不可磨灭,而其中最大原因是因为社会始终不曾失其重心,所以一切改革工作都不至于浪费。
我们中国这六七十年的历史所以一事无成,一切工作都成虚掷,都不能有永久性者,依我看来,都只因为我们把六七十年的光阴抛掷在寻求建立一个社会重心而终不可得。帝制时代的重心应该在帝室,而那时的满清皇族已到了一个很堕落的末路,经过太平天国的大乱,一切弱点都暴露出来,早已失去政治重心的资格了。所谓“中兴”将相,如曾国藩、李鸿章诸人,在十九世纪的后期,俨然成为一个新的重心。可惜他们不敢进一步推倒满清,建立一个汉族新国家;他们所依附的政治重心一天一天的崩溃,他们所建立的一点事业也就跟着那崩溃的重心一齐消灭了。戊戌的维新领袖也曾轰动一时,几乎有造成新重心的形势,但不久也就消散了。辛亥以后民党的领袖几乎成为社会新重心了,但旧势力不久卷土重来,而革命日子太浅,革命的领袖还不能得着全国的信仰,所以这个新重心不久也崩溃了。在革命领袖之中,孙中山先生最后死,奋斗的日子最久,资望也最深,所以民十三以后,他改造的中国国民党成为一个簇新的社会重心,民十五六年之间,全国多数人心的倾向中国国民党,真是六七十年来所没有的新气象。不幸这个新重心因为缺乏活的领袖,缺乏远大的政治眼光与计划,能唱高调而不能做实事,能破坏而不能建设,能钳制人民而不能收拾人心,这四五年来,又渐渐失去做社会重心的资格了。六七十年的历史演变,仅仅得这一个可以勉强作社会重心的大结合,而终于不能保持其已得的重心资格,这是我们从历史上观察的人所最惋惜的。
这六七十年追求一个社会政治重心而终不可得的一段历史,我认为最值得我们的严重考虑。我以为中国的民族自救运动的失败,这是一个最主要的原因。我的朋友翁文灏先生说的好:“进步是历次的工作相继续相积累而成的,尤其是重大的建设事业,非逐步前进不会成功”(《独立》第五号,页十二)。日本与中国的维新事业的成败不同,只是因为日本不曾失掉重心,故六七十年的工作是相继续的,相积累的,一点一滴的努力都积聚在一个有重心的政治组织之上。而我们始终没有重心,无论什么工作,做到了一点成绩,政局完全变了,机关改组了或取消了,领袖换了人了,一切都被推翻,都得从头做起;没有一项事业有长期计划的可能,没有一个计划有继续推行的把握,没有一件工作有长期持续的机会,没有一种制度有依据过去经验积渐改善的幸运。试举议会政治为例:四十二年前,日本第一次选举议会,有选举权者不过全国人口总数百分之一;但积四十年之经验,竟做到男子普遍选举了。我们的第一次国会比日本的议会不过迟二十一年,但是昙花一现之后,我们的聪明人就宣告议会政治是不值得再试的了。又如教育,日本改定学制在六十年前,六十年不断的努力就做到了强迫教育的普及,高等教育也达到了很可惊的成绩。我们的新学堂章程也是三十多年前就有了的,然而因为没有长期计划的可能,普及教育至今还没有影子,高等教育是年年跟着政局变换的,至今没有一个稳定的大学。我们拿北京大学、南洋公学的跟着政局变换的历史,来比较庆应大学和东京帝大的历史,真可以使我们惭愧不能自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