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痛的回忆与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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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期(《独立评论》第十八期)本刊出版之日正是九一八的周年纪念。这一年的光阴,没有一天不在耻辱惨痛中过去的,纪念不必在这一天,这一天不过是给我们一个特别深刻的回忆的机会,叫我们回头算算这一年的旧账,究竟国家受了多大的损失和耻辱,究竟我们自己努力了几分,究竟我们失败的原因在那里。并且这一天应该使我们向前途想想,究竟在这最近的将来应该如何努力,在那较远的将来应该如何努力。这才是纪念“九一八”的意义。

九一八的事件,不是孤立的,不是偶然的,不是意外的,他不过是五六十年的历史原因造成的一个危险局面的一个爆发点。这座火山的爆发已不止一次了。第一次的大爆发在三十八年前的中日战争,第二次在三十五年前的俄国占据旅顺大连,第三次在庚子拳乱期间俄国进兵东三省,第四次在二十八年前的日俄战争,第五次在十七年前的二十一条交涉。去年九一八之役是第六次的大爆发。每一次爆发,总给我们一个绝大的刺激,所以第一、二次的爆发引起了戊戌维新运动和庚子的拳祸。日俄战争促进了中国的革命运动,满清皇室终于颠覆。二十一条的交涉对于后来国民革命的成功也有绝大的影响:袁世凯的帝制运动及其失败,安福党人的卖国借款,巴黎和约引起的学生运动,学生运动引起的中国共产党的组织与中国国民党的改组:此等事件都与国民革命的运动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所以我们可以说民四的中日交涉产生了民十五六年的国民革命。

反响是有的,然而每一次反响都不曾达到挽救危亡的目标,都不曾做到建设一个有力的统一国家的目标。况且每一次的前进,总不免同时引起了不少的反动势力:戊戌维新没有成功,反动的慈禧党早已起来了,就引起了庚子的国耻。辛亥革命刚推倒了一个枯朽的满清帝室,北洋军人与政客的反动大团结又早已起来了。民十五六年的国民革命还没有完全胜利,腐化和恶化的趋势都已充分显露了。三十多年的民族自救运动,没有一次不是前进的新势力和反动势力同时出现,彼此互相打消,已得的进步往往还不够反动势力的破坏,所得虽不少而未必能抵偿所失之多。结果竟成了进一步必得退一步,甚至于退两三步。到了今日,民族自救的运动还是一事无成!练新兵本是为了御外侮的,于今我们有了二百多万人的陆军,既不能御外侮,又不能维持地方的安宁,只给国家添了一个绝大的乱源!谋革命也是为了救危亡,图民族国家的复兴;然而三十年的革命事业,到今日还只到处听见“尚未成功”的一句痛语。办新教育也是为了兴国强种,然而三十多年的新教育,到今日不曾为国家添得一分富,一分强,只落得人人痛恨教育的破产。

四十年的奇耻大辱,刺激不可谓不深;四十年的救亡运动,时间不可谓不长。然而今日大难当前,三百六十五个昼夜过去了,我们还是一个束手无策。这是我们在这个绝大纪念日所应该深刻反省的一篇惨史,一笔苦账。

我们应该自己反省:为什么我们这样不中用?为什么我们的民族自救运动到于今还是失败的?“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这固然是今日的急务;然而还有许多人不信我们的民族国家是有病的,也还有许多人不肯相信我们生的是七年之病,也还有一些人不肯费心思去诊断我们的病究竟在那里。我说的“反省”,就是要做那已经太晚了的诊断自己。

我们的大病源,依我看来,是我们的老祖宗造孽太深了,祸延到我们今日。二三十年前人人都知道鸦片,小脚,八股,为“三大害”;前几年有人指出贫,病,愚昧,贪污,纷乱,为中国的“五鬼”;今年有人指出仪文主义,贯通主义,亲故主义为“三个亡国性的主义”(《独立》第十二号)。这些话,现在的青年人都看做老生常谈了,然而这些大病根的真实是绝对无可讳的。这些大毛病都不是一朝一夕发生的,都是千百年来老祖宗给我们留下的遗产。这些病痛,“有一于此,未成不亡”,何况我们竟是兼而有之,种种亡国灭种的大病都丛集在一个民族国家的身上!向来所谓“东方病夫国”,往往单指我们身体上的多病与软弱,其实我们身体上的病痛固然不轻,精神上的病痛更多,又更难治。即如“缠脚”,岂但是残贼肢体而已!把半个民族的分子不当作人看待,让她们做了牛马,还要砍折她们的两腿,这种精神上的疯狂惨酷,是千百年不容易洗刷得干净的。又如“八股”,岂但是一种文章格式而已!把全国的最优秀分子的聪明才力都用在变文字戏法上,这种精神上的病态养成的思想习惯也是千百年不容易改变的。——这些老祖宗遗留下的孽障,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根本病。在这个心身都病的民族遗传上,无论什么良法美意一到中国都成了“逾淮之橘”,都变成四不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