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想:“这些上流社会的年轻人,既有手腕又有耐心,我是初出茅庐,肯定不是对手。倒不如趁早离去,一了百了。”不久前,侯爵刚将自己在朗格多克的多处土地连同房产交予于连管理。于连提出要去做一番视察,侯爵勉强应允了。除了一些机要政务外,于连已成了侯爵的全权代表。
于连边理行装边想:“他们到底没能让我中了圈套。玛蒂尔德和那些先生开的玩笑,是真的也罢,仅仅为了取得我的信任也罢,反正对我都是一种消遣。
“如果这并不是一场针对我这个木匠的儿子的算计,那拉莫尔小姐的态度就太叫人费解了,不只是对我,对那克鲁瓦泽鲁尔也同样如此。比如昨天,她又情绪恶劣,然而我却有幸目睹了她如何为了偏袒我这个地位低下的穷人,而数落那个出身豪门的贵族小子,那可真算是我最了不起的一场胜利了。待会儿坐着驿车,在朗格多克平原上赶路时,光回想这一幕就够我乐的了。
关于这次出行,于连守口如瓶。但玛蒂尔德还是全知道了,而且知道得比于连本人还清楚。她不仅知道于连第二天就要动身,而且还知道他会离开很长一段时间。她推说客厅里闷热,头疼得厉害,便到花园里散步。同时对诺伯特、克鲁瓦泽鲁尔、凯吕斯、吕兹和几个来府上吃饭的年轻人大肆嘲弄,极尽挖苦、戏弄之能事,逼得他们脸红耳赤,悻悻而去。这时,她才以一种奇特的目光望着于连。
于连暗想:“她瞧我的眼神,没准是装的,但这急促的呼吸,这慌乱的神色呢?
算了吧,我算什么人,何必自作多情?她可是巴黎最聪慧、最高贵的女人了。她那几乎要令我动情的急促的呼吸,也许是对她所喜欢的演员莱昂迪娜·费伊的一种模仿。”
花园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了,谈话陷入了僵局。“不,于连对我根本就没有感情。”玛蒂尔德伤心极了。
于连向她辞行时,她一把抓住了于连的胳膊。
“今晚,你会收到我的一封信。”她的声音变得那么怪异,简直叫人认不出来了。
这使于连大为感动。
“你为父亲办事,很受他的器重,”她接着说道,“明天你不准走,随便找个借口吧。”说完,她掉头跑开了。
她的背影很迷人,步履轻盈,身姿优美,于连不由得为之倾倒。但在她的背影完全消失后,他接下来的念头,可有谁猜得着?他为她的语气而气恼,因为刚才她用了“不准”这个词。路易十五临终时,他的御医也贸然用了“不准”一词,使他龙颜大怒,况且路易十五并不是一个骤然显贵的人物。
一个小时后,差役送来一封信,信是玛蒂尔德写的。信中向于连吐露了爱慕之情。
“文笔倒不算造作。”他自语道,企图以对文字的品评抑制一下无比的欢欣,但还是禁不住喜上眉梢,乐不可支。
他按捺住内心的激情,突然大声说道:“我,一个乡下穷小子,终于获得了贵族千金的垂青!”
“而在我这一方,形势似乎相当有利,”他想,尽力克制住满心的喜悦,“我一直保持着我的尊严,从没跟她说起过我爱她。”然后,他研究起了她的字体来。
那是一手娟秀的英国式字体。于连觉得必须运动一下四肢,以使欣喜若狂的神经稍稍松弛一下。
你要出门远行,逼得我非说不可……见不到你,我一天也受不了。
突然一个念头在他心中闪现,就像猛地有了重大发现似的。这一念头使他倍觉欢欣,再也无心品味玛蒂尔德的信件了。“我已战胜了克鲁瓦泽鲁尔侯爵,”他不禁失声喊道,“我是一个每天只念叨正经公事的人,而他却那么英俊潇洒,一身戎装,还蓄着漂亮的小胡子,而且谈吐高雅、妙语如珠。”
此刻于连春风得意,踌躇满志,漫无目的地在花园中闲荡,心中充满了幸福的感觉。
片刻之后,于连回到了书房,要求见德·拉莫尔侯爵,正好侯爵还未出门。他递上几份诺曼底传来的公文,就毫不费力地让侯爵相信,为了料理诺曼底的官司,朗格多克之行只好往后推延了。
“你不走,我打心眼里高兴,”在谈完公事之后,侯爵对于连说,“我喜欢你常在身边。”于连告辞走了。侯爵的这句话,让他听来有些不安。
“侯爵如此厚爱,而我留在此处,竟是为了勾引他女儿,很可能还要破坏他女儿和克鲁瓦泽鲁尔的婚事。这可是他下半生的梦想啊。如若那样,即使侯爵自己不能晋升公爵,至少他女儿也能享有御前赐座的荣耀。”于连真想悬崖勒马,重赴朗格多克,尽管玛蒂尔德写过情书,尽管他已经向侯爵做了缓行的解释。不过,这一朵善良的火花,转眼就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