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出神想什么?”玛蒂尔德气喘吁吁地跑来,为的是尽快和他在一起。于连厌倦了自我鄙薄,仗着傲气,便索性把刚才的想法对她坦诚相告。但向这样的一个富家少女述说穷人的苦难,实在有失尊严,于是于连便用矜持的语调表明自己并无所求。在玛蒂尔德的眼中,他从未如此英俊,而且眉宇中有一种他平素所缺乏的活力与坦诚。
二十来天后,于连在侯爵府的花园里沉吟踱步,但脸上已不再有那副哲学家的死板面孔,那是自卑留下的痕迹。他刚将拉莫尔小姐送回客厅,因为这位千金自称在和哥哥嬉闹时扭伤了脚。
“她靠在我胳膊上的时候,样子多奇怪!”于连自语道,“是我自作多情呢?还是她当真对我有意?她在听我叙述时,神情是那样的甜蜜,即便在我向她说起自己受伤的自尊时。而她对他人又是何等的趾高气扬,若是在客厅里看到她此种表情,人人都会惊奇万分。我敢肯定,她那份甜蜜的神色,还不曾出现在第二个人面前。”
于连竭力不去夸大这份奇特的情谊,他将其视作比武过招。每次见面,在恢复上次的亲密姿态之前,他们总要在心中自问一句:“不知今日是敌是友?”于连已意识到:“自己只要有一次容忍了这位高傲女子的无端奚落,那就什么都完了。倘若要闹翻,那还不如趁早,等到日后受她轻视、鄙薄方才反目,那无疑是自讨没趣了。”
好几次,玛蒂尔德心情不佳,便想摆出大小姐的派头向他发话,尽管她手段巧妙,试图不露痕迹,但还是被于连毫不客气地一一顶了回去。
一天,他突然打断她的话,问道:“对令父的秘书,不知拉莫尔小姐还有什么吩咐,他是被雇来听命办事的,不是来和谁谈论思想的。”
于连古怪的作风和莫名其妙的怀疑,将他自己在客厅所感到的无聊一扫而尽。这客厅虽然富丽堂皇,却使人觉得顾忌重重,开不得半点玩笑。
“如果她爱上了我,那可真是够稀奇的,”他想,“不过,无论她是否爱我,至少,我在这儿有了个红颜知己。这个聪慧的女子叫全家人都战战兢兢,而克鲁瓦泽鲁尔对她更是怕得厉害。这位公子,风度翩翩,为人勇敢,家世、财产等众多优势他样样具备。而我只要占到其中之一,便会心满意足。他爱她爱得都快发了狂,他是理应得到她的。拉莫尔先生曾教我拟过不知多少信函,要求双方家庭的公证人磋商婚事。握着笔时,我是这公子的仆人,然而,一到花园,我便俨然成了胜利者。因为毕竟,她这颗芳心的向背如此明显,一目了然。或许她憎恶他,正是因为将他看成了未来的丈夫。她那么骄傲,完全可能如此。而同样,她对于我恩宠有加,也不过是因为将我当成了一个心腹下人。
“不过,不是我太过狂妄,就是她在向我示爱。我对她越是冷漠、敬而远之,她就越喜欢与我相处。当然这也可能是装的。但每每我们不期而遇时,就会看到她的眸子骤然发亮,难道巴黎的女子能伪装到这种程度吗?如果这只是表面作秀的情谊,那便让我享受这表面的快乐吧。天哪!瞧她有多美,那双盈盈的蓝眼睛,当它们凝视着你,尤其是从近处凝视时,会闪出多少诱人的光芒。较之今年的春天,去年的这时是多么不同啊!那时,我周旋于三百个肮脏、恶毒的伪善者中,全凭信念的力量才支撑了下来,而且几乎也变得和他们一样恶毒。”
当他疑虑重重时,又会想:“这姑娘兴许在戏弄我,与她哥哥串通好一起耍我。不过,她似乎看不起她的哥哥,觉得他缺乏魄力。她曾对我说:‘他是勇敢的,但也仅此而已,对于时尚,他不敢越雷池半步。常常倒是我出面来维护他。’她不过是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在这个年龄,要她时时刻刻遵循预先谋划好的虚伪规则,这可能吗?
“另一方面,每当拉莫尔小姐神情怪异地用那双蓝眼睛打量我时,诺伯特总会远远避开。这叫人起疑:他不会是因为他妹妹对府里的一个‘下人’另眼相看而生气吧,我曾听到舒纳公爵用这个称呼提及我。”一想到这一节,于连就气不打一处来,“真是个老顽固,爱用这劳什子的旧词。
“但不管怎么说,她确实天生丽质,”于连露出了猛虎般的目光,“我要先得到她,然后再弃她而去,谁要是拦我,我便要他好看。”
此时,这个念头成了于连惟一的想法,心中别无他念。光阴如梭,每天的时间就这样飞快地过去了。
每每他想办些正经公务,便觉迷迷糊糊,意兴阑珊。一刻钟后,又蓦地惊醒,但还是头昏脑涨,心慌意乱。恍惚中,他常常自问:“她爱着我,这可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