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连把诺伯特伯爵细细打量了一番,注意到他穿着长靴,还戴着马刺。而自己则穿着浅口鞋,明显的一副下人的打扮。大家入席吃饭。于连听见侯爵夫人稍稍提高了嗓音,说了一句严厉的话。几乎就在同时,他看见一个满头金发、身材窈窕的年轻女郎来到他对面坐下。于连觉得她并没有什么迷人的地方。不过细细端详之后,他还是不得不承认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眼睛,但目光流露的却是极端冷漠的感情。于连随后还发觉那眸子里满是厌倦的神情,然而还是不忘时时保持俨然的姿态。“德·瑞那夫人也有一双美丽的眼睛,在社交界备受称赞,”他想,“但它们却和这一双眼睛迥然不同。”于连毕竟阅历尚浅,他还看不出那不时地在玛蒂尔德小姐(他听见有人这样称呼她)眼中闪耀的是智慧的光芒,而德·瑞那夫人眼里燃烧的则是热情的火焰,或者是因不平之事而喷发的正义的怒火。这顿饭快结束时,于连终于找到一个词来形容德·拉莫尔小姐的双目之美:“它们熠熠生辉。”他自语道。除此之外,她的相貌酷似她的母亲,而她的母亲于连是越来越不喜欢了,到后来,对她索性不再看上一眼。相反,他觉得诺伯特伯爵在各方面都令人赞赏。于连简直是被他迷住了,竟至丝毫没因他比自己富有、高贵而暗生妒意与嫉恨。
于连发现侯爵的神情似乎有点儿烦躁。上第二道菜时,侯爵对他的儿子说:
“诺伯特,这位是我刚罗致于门下的幕友索雷尔先生,我希望你对他多加照应。我有意栽培他,如果可能的话。”
“这是我的秘书,”他对他的邻座说,“他拼写‘possible’时只用了一个‘s’。”
大家都把目光转向于连,他正对诺伯特点头致意,动作稍许有点过火。不过总的说来,他脸上的神情还是令人满意的。
显然侯爵与人谈起过于连所受的教育,因为此时一位客人就以贺拉斯的问题向他发难。“我正是靠着对于贺拉斯的评论才得以在贝尚松的主教面前崭露头角的,”于连想,“而且看起来,他们所知道的作家似乎也仅限于这一位。”如此一想,他便从容自如了。这个转变并不困难,因为,他刚刚认定,拉莫尔小姐决不是他心中仰慕的女子。自打进了神学院,他就对男人做了最坏的估计,早已在心中有所戒备,因此不会轻易被他们吓倒。如果餐厅的陈设不那么豪华,他会完全镇定自若的。更确切地说是两面八尺高的大镜子令他很不自在。当他谈论贺拉斯的时候,从那里可以时时地看到他的诘难者。对一个外省人来说,他的话还算不得太长。于连有对漂亮的眼睛,当作出圆满回答时,他那种时而凝眉沉思,时而春风满面的羞怯表情更使它们熠熠生辉。他被公认为令人愉快的少年。这场考试给气氛凝重的晚餐增添了欢乐的情趣。侯爵示意诘难者进一步考问于连。“也许他还真有点学问呢。”他想。
于连边思考,边回答,他已不那么紧张,足可表现一番了。当然不是表现机智,对于不熟悉巴黎俚语的人来说,这是不可能的。他表现的是新颖的思想。虽说表达得不够优雅也不甚切题,但大家已看出了他对于拉丁文的精通。
于连的对手是铭文科学院的院士,碰巧也懂拉丁文。他发现于连在人文方面学养有素,也就不怕让他受窘脸红,真的想方设法来考问他。在激烈的论战中,于连忘记了餐厅里豪华的陈设,就各位拉丁诗人阐述了一些对方在任何著作中都不曾读到过的看法。对方倒不失为一位正直的学者,对年轻的秘书大加赞赏。这时有人又挑起了一场关于贺拉斯穷富的争论:他到底是像莫里哀和拉封丹的朋友夏佩尔那样是个和蔼可亲、纵情声色、无忧无虑、只为了消遣而写诗的人呢,还是像拜伦勋爵的诽谤者骚塞那样只是个追随宫廷、为国王的生日写颂歌的穷桂冠诗人?他们谈到奥古斯都和乔治四世统治时期的社会状况。这两个时代,贵族的势力都很大。但是在罗马,贵族的权力却被普通骑士出身的梅塞纳斯夺走了。而在英国,贵族则把乔治四世贬低到威尼斯总督的地位。由于烦闷、乏味,自晚宴开始,侯爵就一直处于半麻木状态,然而这场争论却使他为之一振。
于连对所有那些现代人的名字一窍不通,像骚塞、拜伦勋爵、乔治四世等,他都还是第一次听说。但是,人人都注意到,一旦讨论的内容涉及在罗马发生的事情,涉及到可以在贺拉斯、马夏尔、塔西佗等人的著作中推断出来的史实时,于连就有了毋庸置疑的优势。他曾同贝尚松的主教有过一场名噪一时的论争。在这场论争中,他从这位高级教士那儿听到了不少观点。这次,他就毫不客气地将这些观点作为自己的见解亮了出来。自然是很受赏识的。
侯爵夫人抱定一个宗旨,凡是能让丈夫开心的,她都予以赞赏。因此,等大家谈得意兴阑珊时,她便破格地看了于连一眼。“别看这个年轻的教士举止笨拙,没准有满腹经纶呢!”坐在侯爵夫人旁边的院士对她说,这句话于连也隐约听见了。像这种现成、具体的评价对女主人这样智力有限的人,真是再适合不过了。她即刻接受了关于于连的这一看法,并暗自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把院士请来吃饭。“他能使德·拉莫尔先生开心。”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