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大家刚刚坐定，于连就开始行使他已确立的特权，大胆地把嘴唇挨近漂亮的女邻座的胳膊，并握住了她的手。此时，他想的不是德·瑞那夫人，而是富凯对情妇们表现出的大胆和放纵，“出身高贵”这几个字依然令他耿耿于怀。尽管他感觉得到她紧握着他的手，但这竟丝毫没有让他感到快乐。对于这天晚上德·瑞那夫人那么明显地流露出来的感情，他一点也不感到自豪，甚至连起码的感激之情也没有；对夫人的美貌、优雅和娇艳，也无动于衷。心地纯洁，无怨无怒，无疑会让青春长驻。但世间佳丽，却多半是未老先衰。

于连整个晚上都闷闷不乐，先前他还只是因命运及社会而愤愤不平，自富凯向他提出了以卑贱的方式发财致富以后，他又开始怨恨自己了。于连想着自己的心事，虽然时不时地跟两位夫人说上几句话，但后来竟不知不觉地放下了德·瑞那夫人的手。这个举动令这可怜的女人心慌意乱，她将它看做是她命运的预兆。

她若确信于连对她有情，她的贞操也许能找到力量来抗拒他。然而生怕永远失去他，于是热情竟鬼使神差地，让她主动抓住了于连漫不经心地搁在椅背上的手。

这个举动唤醒了这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他真希望所有那些如此私利的贵族都能见证这一幕。因为吃饭时，他总是同孩子们一起坐在桌子末端，而他们则带着一种屈尊俯就的微笑望着他。“这个女人再也不能轻视我了，在这种情形下，”他心中暗想，“我应该对她的美貌有所反应，我应该成为她的情夫。”这样的念头，在他那个朋友与他推心置腹地长谈之前，是绝对不会产生的。

他刚刚突然间作出的决定使他感到美滋滋的。他想：“我必须得到这两个女人中的一个。”他觉得自己更喜欢向德尔维尔夫人求爱。这倒不是因为她更有魅力，而是因为在她眼里，他始终是一个因为学问而受人尊重的家庭教师，而不是最初出现在德·瑞那夫人面前的那么个腋下夹着一件平纹格子花呢上衣的小木匠。而德·瑞那夫人偏偏觉得那个满脸通红，站在门口连门铃也不敢按的年轻的工人，才是最可爱的。

对自己的处境作了进一步审视后，于连意识到他想征服德尔维尔夫人是不可能的，因为她可能已觉察到德·瑞那夫人对他有意。于连只得再回到德·瑞那夫人身边来。心想：“我对这女人的性格又了解多少呢？我所知道的只是：在我出门之前，我握住她的手时，她抽回去了；今天，我抽回我的手，她却抓住了，并且握得很紧。她曾多次蔑视过我，现在正是向她报复的好机会，她看中了我，也许仅仅是因为我们见面容易。”

唉，这就是过度的文明造成的不幸：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要是受过些教育，其心灵便远离了自然，而一旦没有了自然，爱情就成了一种最令人生厌的责任了。

于连的虚荣心使他继续想：“我尤其应该在这个女人身上取得成功，因为万一我发了迹，若有人提起我当过低贱的家庭教师，我就可以说我屈就这个职位只是为了爱情。”

于连再次把手从德·瑞那夫人的手中抽回，然后又抓住她的手，将它紧紧握住。

午夜时分，当他们回客厅时，德·瑞那夫人低声对他说：

“你要离我们而去吗？”

于连叹了口气，答道：

“我确实得走，因为我热烈地爱着你。而这是一桩罪孽，对一个年轻的教士来说，这是一桩莫大的罪孽。”

德·瑞那夫人依偎在于连的身旁，依偎得那样忘情，以至她的脸颊已感觉到了于连脸上的温热。

这两个人的后半夜过得完全不同。德·瑞那夫人陶醉在一种极为美好的喜悦之中。一个过早恋爱的轻佻少女，对爱的烦恼已经习以为常。到她动了真情的年纪，新奇的魅力也就没了。德·瑞那夫人从未读过小说，她感觉到的幸福对她来说都是新奇的。对现实的愧悔，甚至对未来的忧惧，都不足以使她的热情冷却。她觉得十年后自己仍会像现在一样幸福。贞洁的观念，忠实于┑隆瑞那先生的誓言，几天前还让她心烦意乱，现在已毫无约束力，并像一个不速之客一样被撵走了。

“我永远也不会答应于连什么的，”她想，“我们将像现在这样过下去。他不过是个好朋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