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黎可以找到高雅的人,
在外省则可找到刚强的人。
——西埃耶斯法国神父、政治家、雅各宾俱乐部的创始人,著有小册子《论第三等级》。
第二天清晨五点,德·瑞那夫人还未梳妆好,于连已从她丈夫那里请了三天假。
于连自己也没想到,他竟然渴望着见到她,他念念不忘她那只漂亮的纤手。他下楼进了花园,德·瑞那夫人却迟迟不来。但是,于连要是爱她,准会发现,她正站在二楼半开的百叶窗后,额头贴在玻璃上,凝望着他。最后,尽管她曾下过决心,还是来到了花园里。平时苍白的脸颊涨得通红。显然,这个天真无邪的女人非常激动。一种拘谨,甚至怨怒的情绪改变了她平素的安详、从容。正是那种超凡脱俗的表情给她天仙般的容貌平添了无穷的魅力。
于连急忙走上前去,欣赏着她那双在匆忙围上的披肩下露出的如此美丽的玉臂。
一夜的折腾,使她的脸色对外界的影响更为敏感,在清晨凉爽的空气中显得更加光彩照人。这种自然、动人又蕴含着独特的精神气质的美,在下层阶级中是根本没有的。它似乎在于连心中唤起了一种他从未感受到的能力。于连目不转睛地欣赏着他贪婪的目光意外发现的美,完全忘记了他所期待的友好接待。因此,当她试图向他表示那种冰一般的冷漠时就更令他感到惊讶了,他甚至还从中看到了一种要他勿作非分之想的警示。
愉快的微笑从他的唇间消失了,他想起了他在上流社会,特别是在一个高贵而富有的女继承人眼中所处的地位。转眼间他的脸上只剩下了高傲和对自己的怨恨。
他感到怒不可遏。为了见到她,自己把出发的时间推迟了一个多小时,得到的却是如此令人屈辱的对待。
他想:“只有傻瓜才生别人的气,石头下落是因为它沉重。难道我永远是个孩子吗?什么时候我才能养成完全按照这些人出的价钱而出卖灵魂的好习惯呢?如果我想得到他们和我自己的尊重,那就应该向他们表明,和他们的财富打交道的只是我的贫穷,而我的心和他们的蛮横无礼相距千里之遥,它高高在上,是他们那些轻蔑或宠信的微不足道的态度奈何不了的。”
这些情感纷纷涌入年轻的家庭教师的心里,他那张多变的脸上呈现出自尊心受到伤害后的那种冷酷的表情。德·瑞那夫人一见慌了神。她原想以一种洁身自好、冷若冰霜的态度对待他,看到风云突变,十分惊讶,不禁露出了关切的神情。早晨见面时互致问候、赞美天气的寒暄话,他俩一下子谁都说不出来了。于连的判断力丝毫没有受到热情的影响,他很快就找出一个办法向┑隆瑞那夫人表明,他根本没把他们之间的友谊放在心上。他对即将启程的旅行只字未提,只是行了个礼,就匆匆走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了。头天晚上,他的目光还那么温柔,现在竟变得阴郁而高傲,这着实令她惊讶不已。这时,他的大儿子从花园深处跑来,一边亲吻她一边说:
“我们放假啦,于连先生出门旅行去了。”
听了这句话,德·瑞那夫人顿觉周身冰凉。她的不幸在于其贞洁的观念,更在于她的软弱。事态的发展,成了她关注的惟一目标。经历了可怕的一夜才做出的明智的决定,早被抛到九霄云外。现在的问题不再是要不要抗拒这个如此可爱的情人,而是将永远地失去他了。
吃午饭时,她必须到场。更令她感到痛苦的是,德·瑞那先生和德尔维尔夫人偏偏一个劲儿地谈论于连的离开。维利埃尔市长注意到,他请假时的强硬口吻中有一种不同寻常的东西。
“这个年轻的乡下人的口袋里肯定藏着一份什么人的聘书。不过,这位什么人,哪怕是瓦尔诺先生,也不能不对这个现在已达每年六百法郎的数目感到棘手。昨天,在维利埃尔,这位什么人准是要求给他三天的时间考虑一下。今天早晨,为了避免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这个小先生居然到山里去了。一个臭苦力,竟然如此蛮横无理,而我还不得不笑脸相对。唉,我们居然落到了这等地步!”
德·瑞那夫人暗想:“我的丈夫还不知道他把于连伤害得多么深,既然连他都认为于连必走无疑,那我还有什么可想的呢?啊!一切都已无可挽回了!”
为了至少能痛快地哭一场,同时,也为了回避德尔维尔夫人的问话,她推说头疼得厉害,躺到床上去了。
“这就是女人,”德·瑞那先生又弹起了他的老调,“这些复杂的机器总会有什么地方出毛病。”他就这么嘟囔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