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小时以后,当德·瑞那先生带着身穿全套黑礼服的新家庭教师回来时,发现夫人还坐在原来的地方。看到于连,她恢复了平静。她细细地打量着他那一身服装,忘记了此人曾让她害怕。于连压根就没想她,尽管对命运和世人充满怀疑,但此刻,他在骨子里还只是一个孩子。在他看来,自三小时前他战战兢兢地站在教堂里的那一刻起,似乎已不知过去了多少个年头。他注意到德·瑞那夫人神情冷漠,知道她还心中有气,因为刚才他胆大妄为,居然吻了她的手。但由于穿着一套与往常迥然不同的服装而生的自豪之情使他有点得意忘形,他急于掩饰心头的喜悦,结果反显得手足无措、滑稽可笑。德·瑞那夫人凝视着他,眼中满是惊讶的神情。
“庄重点,先生,”德·瑞那先生说,“要是你想受到我的孩子和仆人尊敬的话。”
“先生,”于连答道,“我穿这一身衣服浑身不自在。我原来只是个乡下人,一向穿惯了短上衣。如果你允许,我想回我的屋里去。”
“我们新聘用的这个人,你觉得怎么样?”德·瑞那先生问他夫人。
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反应,这种反应肯定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德·瑞那夫人向丈夫隐瞒了真情。
“对于这个乡下小伙,我可一点不像你那样如获至宝。你的厚望只会令他傲慢无礼。恐怕不出一个月,你就会把他辞退。”
“好吧!到时候就辞退他。顶多不过破费我一百来个法郎。但维利埃尔的市民毕竟能常常看到有一个家庭教师在照管着德·瑞那先生的孩子。要是我依然让于连穿得像个小工似的,这个目标就只能落空了。但一旦将他辞退,我刚才在呢绒店定做的一套黑礼服自然是不会让他带走的。我刚才在裁缝店买了让他穿在身上的那套衣服,倒是可以给他的。”
对于德·瑞那夫人,于连在他房中度过的那段时间,只是短暂的瞬间。孩子们听说来了个新的家庭教师,便围着母亲问个没完。终于,于连出现了。他与先前判若两人。说他庄重是不够确切的,他简直就是庄重的化身。一一介绍之后,于连开始讲话。那风度、神采连德·瑞那先生都吃了一惊。
“诸位少爷,我来这儿,”他结束开场白后说,“是向你们传授拉丁文的。你们想必知道什么叫背书。这是《圣经》,”他说着拿出一本32开大小的黑面书籍,“更确切地说,这是我主耶稣的事迹。这一部分,我们通常称为《新约》。我要常常让你们逐段背诵。现在你们先来考我吧。”
三个孩子中最大的阿道夫接过书去。
“请随意打开一页,”于连接着说,“任选一段,然后告诉我第一个字,我就从这个字开始逐句背诵这本应该成为我们所有的人行为准则的圣书,一直背到你让我停下为止。”
阿道夫打开书,念了一个字,于连随后将整整一页背诵出来,流畅得就像他在说母语。德·瑞那先生扬扬自得地朝夫人看了一眼。看到父母惊讶的神色,孩子们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于连。这时一个仆人来到客厅门口,于连依然在背诵着拉丁文。仆人起初凝神静听,后来忽然消失了。没多久,夫人的贴身女仆和厨子都来了。那时,阿道夫已在书中翻了八个地方,于连依然倒背如流。
“噢,天啊!多帅的小教士!”女厨子叫出声来,她是个心地善良又笃信宗教的姑娘。
德·瑞那先生的自尊心让他有点坐立不安。他非但不考虑如何继续考问家庭教师,反而搜索枯肠,想背诵几句拉丁文以附庸风雅。他终于想起了贺拉斯的一句诗。于连的拉丁文知识仅限于《圣经》。他皱了皱眉头说:“我所献身的圣职不许我读这样一个世俗诗人的作品。”
德·瑞那先生又引用了不少据说是贺拉斯的诗句。他夸夸其谈地告诉孩子们贺拉斯是怎样的一个人。但孩子们正热衷于对于连的钦佩,丝毫没理会父亲所说的话。一双双眼睛只盯着于连看。
由于仆人们仍然站在门口,于连觉得有必要把考验延续下去。
“现在,”他对最小的孩子说道,“斯坦尼斯拉——格扎维埃少爷也应该在圣书上为我挑选一段。”
小斯坦尼斯拉得意极了,结结巴巴地念出了一段文字的第一个字,于是于连又背了整整一页。当背诵在进行之际,诺曼底骏马的主人瓦尔诺先生和专区行政长官夏尔科·德·莫吉隆先生也不期而至,使德·瑞那先生的成功锦上添花。这个场面为于连赢得了“先生”的称号,连下人也不敢不这么称呼他了。
那天晚上,维利埃尔全城的人都蜂拥而至,到德·瑞那家来一睹奇人风采。于连一一应答,然而神色阴郁,对众人敬而远之。他的声名不胫而走。以至没过几天,德·瑞那先生生怕活宝被人夺去,迫不及待地要与他签一份为期两年的合同。
“不,先生,”于连冷冷地回答,“要是你想辞退我,我是不得不走的。但一份只让我受到制约,而不使你承担任何责任的合同是不公平的,我无法接受。”
于连处事得体、成熟老到,以至进门不足一月,连德·瑞那先生也对他肃然起敬。由于神父已与德·瑞那先生和瓦尔诺先生闹翻,所以他昔日崇拜拿破仑的秘密便无人再会泄露了,而他每每提起拿破仑,总装得深恶痛绝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