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如此美貌的贵妇用如此柔和，差不多近乎恳求的语气和他说话，使于连竭力维护一个拉丁语学者声誉的意图顿时冰释。德·瑞那夫人的脸与他的脸贴得很近，他闻到了女人的夏装散发出的香味——这对于一个淳朴的农民实在是惊心动魄的。

于连满脸通红，叹了口气，用刚刚能听见的声音说：“不用担心，夫人，我对您唯命是从。”

德·瑞那夫人完全不用再为孩子担惊受怕了。直到此刻，她才注意到于连是多么的英俊、漂亮。那种近乎女性的容貌，那种局促不安的神态，对于一个自己也极为腼腆的女人，一点也不显得可笑。而一般人认为男性美所必不可少的雄赳赳的阳刚之气反倒叫她害怕。

“您多大了，先生？”她问于连。

“快十九了。”

“我的大儿子十一岁，”德·瑞那夫人接着说，此时她已完全安定了下来，“他几乎可以做你的朋友了，你可以跟他讲道理，有一次他父亲想把他痛打一顿，他竟整整病了一个星期，其实那次打得很轻。”

“这与我的遭遇是多么不同啊，”于连想，“就在昨天，父亲还打我呢。这些有钱人多么幸运啊！”

德·瑞那夫人此时已经觉察到家庭教师内心的感情波澜，直到最细微的情绪变化。她把他那种伤感的情绪当做是羞涩，想给他一点鼓励。

“你叫什么名字，先生？”她那柔和的嗓音和神情让于连心醉神迷，尽管他对于眼前的一切茫然不知。

“我叫于连·索雷尔，夫人。生平第一次走进一个陌生人的家让我忐忑不安。望你多多照应，在开始的阶段，方方面面都要请你多多包涵。我从没上过学，我太穷了。除了我的表亲，获得过荣誉勋章的老军医和谢朗神父外，我还从没和任何人正儿八经地谈过话。谢朗神父可以证明我的人品。我的哥哥常常打我，如果他们对你说了我的坏话，千万别信以为真。我如果有什么过错，请你原谅，但我永远不会有恶意。”

于连在作这番冗长的表白时，越说越有自信。他开始端详起德·瑞那夫人来。尽善尽美的风韵在于自然天成，特别在于拥有它的人不刻意追求。对女性美堪称行家里手的于连此刻敢发誓说，德·瑞那夫人最多不过二十妙龄。他突然产生了亲吻一下她的纤手的大胆念头。但随即又对自己的想法害怕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又暗自对自己说：“这个美丽的女人很可能会看不起一个刚离开锯木作坊的臭苦力，要是我不敢采取一个有益的行动来减轻她的这种鄙视，那我就太懦弱了。”

也许“帅哥”这个称号多少给他增添了一些勇气。因为近半年来，每逢星期天，于连常听到年轻姑娘这么叫他来着。在于连进行着这番内心冲突的当儿，德·瑞那夫人同他说了几句话，无非是最初阶段对孩子最好如何如何。由于拼命克制自己，于连的脸色又变得非常苍白，他不无尴尬地说：“夫人，我决不会打你的孩子，我可以对天发誓。”说话之间，他鼓起勇气，抓起德·瑞那夫人的手送到自己唇边。这一举动让她大吃一惊，细细思量，更觉不成体统。那天分外炎热，她的两条玉臂原本是裸露的，全由披肩盖着，当于连把她的手拉到唇边时，使肌肤暴露无遗。片刻之后，她开始埋怨自己，觉得应该即刻生气才是。

听到说话的声音，德·瑞那先生走出书房，用一种在市政厅主持婚礼的庄重而又平易近人的口气对于连说：“在孩子们见到你之前，我有话要跟你谈一下。”

他带着于连走进一间房间，让妻子也一起留下，她原本是希望他们两人单独交谈的。德·瑞那先生关上门，郑重其事地坐了下来。

“谢朗神父告诉我你刻苦勤勉、品行端正。这儿的人都会敬重你的。要是我满意，日后会帮你找个体面的职位，我希望你不要再与你的家人和朋友往来，因为他们的行为举止对我的孩子是极不相宜的。这儿是头一个月的三十六法郎，但是你必须保证，这些钱，一个子儿也不给你父亲。”

德·瑞那先生对那老头儿还余怒未息，因为在这场交易中，老头比他更精明。

“现在，先生——根据我的命令，这儿每个人都得管你叫‘先生’，你将感觉到进入上流人家的好处。但是，先生，要是孩子们见到你身穿短装，这是深为不妥的。仆人们见过他吗？”德·瑞那先生问他夫人。

“没有，亲爱的。”她答道，神情有点闷闷不乐。

“那再好没有了，快换上这件衣服，”他对愣在一边的小伙子说，一边递上自己的一件礼服，“现在我们到杜朗先生的呢绒店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