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到了他从京都饭店寄来的长信,告诉我序文完成了。这篇序长达三十页,通过京都这个地方,阐述了他对日本的美的怀想,优美的文章里穿插着短歌和俳句。
晚秋青莲院,巨樟嫩叶鲜。
绿叶罩大地,日光三两点。
不会作歌的我,不知道“在晚秋”好还是“晚秋的”好。还有“绿叶扩展,阳光照耀”和“巨树叶广,阳光普照”这两句哪一句更好些。再有“绿叶浓荫日光漏”,是否显得拗口还是更富有意趣,我也弄不懂。总之,这一天的印象就是:站在青莲院门前的樟树下,信步徘徊,仰视着这棵大树。虽是“晚秋”,然“嫩叶之色”青青,布满低垂的枝条。细嫩的浓荫,映照着初冬白昼的太阳,阳光从绿叶缝里漏泄下来。这首短歌描写了古老大树充满青春的活力。苍老的树干,庄严的枝条,纵横交错、匍匐于地面的强劲的形象,决不是我这个不会作歌的人的一首短歌所能表现出来的。这季节虽是“晚秋”,更想把它当“初冬”。京城红叶之烂漫,实在因为有了常绿的映照,所以说成是“在晚秋”。这只是说明,今天的我,站在这棵熟悉的大樟树下,发现莹润的叶色而受到了感动。(《古都姿影》的开头)
我在几年前,曾反复叮嘱东山君,眼下再不抓紧画下来,京都就要消失了。我的这个愿望对东山君完成《京洛四季》这套优秀的组画起到了促进作用,使我感到有说不尽的幸福和喜悦。在我初次向东山君提出的时候,我走在京都的大街上,嘴里不住嘀咕:“看不到山,看不到山”,心中甚是难过。一幢幢丑陋的西式楼房盖起来了,从街道上望不见山峦了。我叹息着,抬头不见山的城市不成其为京都。可现在,对这种望不见山的京都却也习以为常了。然而,至今我还时常想到能否把京都的姿影保留下来。东山君的《京洛四季》的每一幅画,都是这古都的留影。这组《京洛四季》的诞生,包孕着我的宿愿。出于平日的厚谊,我为东山君写了这篇信笔倾吐的文章。(《古都姿影》)
正如文中所述,这套京都的组画,也博得了先生的称赞。
所幸,先生赠我许多精美的书籍,寄过四十余封情意恳挚的信函。这代表着先生全家和我们全家(实际只有我和妻子二人)你来我往的深厚交谊。
关于这些事,要详细道来简直就说不完。十数年的交往,先生对我的一片深情,使我找不出一句适当的感谢的话语。
从四十岁末到五十岁初,先生失去了众多亲友。
“在我所失去的朋友中,横光君的死是我一生中最沉痛的事。”他写到,“论起余生,朋友先死于自己,这也许就意味着余生吧。
“我平日里的自我惆怅,只不过是悲悼日本人。由于战争的失败,这惆怅变得彻骨浃髓了。这样一来,灵魂反而获得了自由和安住。
“我把自己战后的生命当作余生,这余生并非属于自己,而是日本传统之美的表现,因此我并不感到有什么不自然。”
正因为先生有着这样的心境,所以对我这个迈着艰难步履、挚着地探求日本的美的人,也以爱美之心竭诚相待,不断深化着对我的温厚的友情。
“我和东山君相识,正如这本画集中的《一条道路》一文所描写的那样,是在一九五六年到一九五九年前后,东山君举办首届写生系列展或‘东京展’的时候。当时我已年近花甲,这一年我又新结识了这位知己,堪称人生一大幸运。”看到先生这段文字,我又惊奇,又感念不已。
……去秋参加光悦会回来途中的旅行实在快乐。要是再能结伴巡游,该有多么荣幸。其后再度光临之际,我正值胃病发作,长期悒郁不振,自打你来之日,渐觉良好,想是心情欢欣所致,望能常常见面,借以愉悦身心。(1970年1月20日书翰)
我曾接到过这样的信函。我之所以抄录先生的这番话来,并非为了表述先生对我本人恩深似海的情谊,而是为了如实传达川端康成先生那种严峻的性格中所包蕴的极富人情味的一面。
……
战败之后,先生在悼念亡友横光利一的文章《继承日本美的传统》里,表达了自己的决心和愿望。他毅然地写到:“我要以日本的山河为灵魂,在你死后继续活下去。”先生就是不折不扣怀着这样的决心和愿望走过来的。他的伟大的实践,在日本战后混乱的局势中有力地支撑着日本文化的精髓,使其在世界上灿然生辉。这是何等充实的生活啊!
人们都在议论和思索先生的死,但我却回味着先生伟大的生。在我看来,先生的死是一种安然的休息。
先生常说他自己怠惰,事实恰恰相反。他做出的成就远远超过一个人力所能及的范围。他全力以赴地工作着,如今,终于进入休息的状态了。
应该知道,怠惰的是我们。经过一番痛苦,我感到自己的身心紧张了起来。我不想填补先生去世后心灵的空虚,然而,今后我必须努力走着我自己行将日暮的人生的旅途。
我在天草给先生写信的时刻,看到那颗星,也正是先生死的时刻,这是偶然的,但这样的事在我却有过两次。一次是终战后不久,弟弟死于富山医院的时候。他是我唯一的亲人。弟弟因患结核病长期疗养。接到他病情恶化的消息前一周我去探望过,看他有些康复,我就打算暂回市川处理一些要紧事马上再到富士山去,我写了张明信片,告诉他一旦办完事马上就动身。这时,眼前蓦然浮现出弟弟病房的情景,我仿佛看到明丽的阳光射进那座病房,空无一人。弟弟正是那时候死去的。
我一生都不会忘记天草滩傍晚的天空、海色和辉耀于西方的星光。随着时间的过去,我越发强烈感觉到,那不正是先生的英魂迸发出的光芒吗?
陈德文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