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兰姆(1775—1834),英国最伟大的小品文作家。他的文字是英国散文的一次罕见的丰收,代表作是《伊里亚文集》及其续集。
[英] 查理·兰姆
我对古瓷几乎具有一种女性般的偏爱。每逢进入豪门巨室,我总是要首先索看它的瓷橱,然后才去观察它的画室。为什么会是这样先此后彼,我讲不出,但是我们身上的某种癖嗜爱好却往往不是来自一朝一夕,这样年长日久,我们自己便也追忆不起某种癖好是何时养成。我至今仍能记起我所观看过的第一出戏和第一次画展;但是至于瓷瓶与瓷碟是何时唤起我的美好想像,我已经无从追忆。
我自过去——更遑论现在?——便对那些小巧玲珑、无章可循但面敷天青色泽的奇形异状的什物,那些上有男女人物、凌空飘浮,全然不受任何自然的限制而且也全然不解透视学为何物的东西——例如一件细瓷杯盏,我从来便对此不无酷爱。
我喜爱看到我的那些老友——按在这里距离并不曾使他们变小——飘逸于半空之中(至少对我们的视觉来说是如此)而同时却又仿佛是脚踏实地——因为我们对此必须善为解释,才说得通为什么那里凭空出现一抹深蓝;我们体会,那位谨严的画师为了在这里不留漏洞,故让那片颜色飞升在他们的脚下。
我喜爱见到这里的男人具有女性般的面容,我甚至愿意这里的女子带有更多的女性的表情。
这里便是一幅仕女图,一位年青恭谨的官吏正托着杯盏向一贵妇献茶——而两人站得有二里地远!请注意这里距离即暗寓礼貌!而此处这同一位妇人,也或许另一位——按在茶具上容貌往往是颇有雷同的——正在款移莲步,拟欲踏入一只画舫,画舫即停泊在这座寂静园中溪流的岸旁,而照她举步的正确角度推测(依照我们西方的角度原理),必然只能使她进入到一片鲜花烂漫的草地中去——进入到这条怪河对岸的老远以外。
再向远处些——如果在这个世界当中尚有远近距离可言——我们还可以见到马匹、树木、高塔等物,以及舞蹈着的人们。
另外在这里还可以看到牛与兔昂首蹲踞,而且广延相同——可能在那古老天国的清明的眼光当中,事物便应是这等画法。
昨天傍晚,一杯熙春在手(这里附带一句,我们的喝茶仍是那老式饮法,不加糖奶),我还对我们最近新购得的一套非常古老的烧青茶具上的种种speciosa miracula和我的姐姐品评了一番,因为这些杯盏我们还是第一次拿出来享用;这时我不免说道,近些年我们的家境确实颇有好转,所以我们才有可能摩娑一下这类玩物——听了这话,我的这位好友不禁翠黛微颦,悄然凝思起来。我立刻窥见一团乌云正迅速掠过她的眉头。
“我真盼望过去那好时光能再回来”,她愀然道,“那时我们还不太富。当然我不是说我愿意穷;但事情总有一个中间阶段”——如今话头一开,她便滔滔不绝地讲了下去,——“在那种情形下,我们一向还是要比现在愉快得多。今天因为钱已经多得花不完了,添置点什么往往显得非常平淡,但要在过去,那简直是件了不得的大喜事。那时如果我们看上了一件平常的奢侈品(真的那时候要想征得你的同意我得费多大事!),那么前两三天我们就认真讨论起来,权衡一下买与不买的好坏利弊,考虑一下能节省出多少钱来,以及这笔钱怎么省法,才能勉强凑够数目。像这样的买法才值得一买,因为这时我们掏出的每文钱的分量都在手里好好掂过。
“你还记得你的那身棕色外衣吗?那衣服早已穿到了让人笑话的程度,确实太破烂不堪了,而这还不是因为布芒与弗莱契的那本集子吗?——那个你一天晚上从柯文花园巴克书店拖回家来的对开本?你记得我们对那本东西不是早已垂涎很久,这才准备购买,而且一直到那个星期六的晚间十点才算下了最后决心,接着你便从伊斯灵顿出发,一心还只怕晚了——接着是那个书商怨气十足地把店门打开,然后凭着微弱的烛光(那蜡烛放得靠床)从那尘封很厚的旧书当中照见了这个宝物——接着是你把它拖了回来,真是再重也在所不辞——接着是你把书向我捧上——接着是我们共同翻阅披览,并深感这书之佳(你指的它的校勘)——接着又是我动手粘贴书的散页,而你更是急不可待,非得连夜赶完不可——可见贫穷人家不也是乐在其中吗?再比如,你今天身上穿的这套笔挺黑色服装,尽管你自有钱和讲究起来以后经常勤加拂拭,试问它便能使你感到比过事更加得意吗?而你过去穿着那身破烂外衣——那个旧卡薄时不也是摇来摆去非常神气吗?而且一穿便要一个多月,以便安慰一下自己的良心,因为你在那本古书上面曾经花费了十五个先令——记得是十六个先令吧?——这样一宗巨款——这在当年确实是件了不得的大事。今天在图书上你是什么也购置得起,但是我却反而没有再见你购回什么古本秘籍、佳椠名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