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每当夜空晴朗,我们还要一块儿到土台上散散步,呼吸湖上的气息和清新的空气。我们到凉亭歇脚、嬉笑、聊天,哼一支古老的歌曲,它比那扭扭捏捏的现代歌曲可就强多了。末了,各自带着对这一天的满足心情回去就寝,一心巴望明天还要这么度过。
撇开那些令人厌烦的不速之客不谈,我在圣皮埃尔岛上勾留,就是这样打发日子的。简直可以这样说,那里的东西太有吸引力,足以唤起我心中如此强烈、如此柔美、如此持久的怀念。十五年后,每当我想起这个可爱的地方,仍因热烈的向往而恍如身在其中。
我在漫长岁月中历尽沧桑,我发现,具有最甜蜜的享受和最强烈的快感的时期,并非那些常引起回忆或最使我感动的时期。那些一时的狂热和心血来潮的时刻,无论多么热烈,却恰恰因为本身的热烈程度而仅仅成了生命线上一些稀稀落落的点。这些点为数太少、稍纵即逝,不能形成一种状态。可我心所怀念的幸福,断乎不是由一些瞬息即逝的时刻,而是由一些平凡而持久的状态构成的。这些状态本身并不强烈,但它们的魅力却随着岁国的流逝而骤增,最终能够从中找到无与伦比的快乐。
世间万事万物都在连续的波动中,没有一样东西能够保持它的一种固定而永久的形式。因此,与外界事物相因而生的情感,必然与它们的变迁而一起变异。我们的情感常常在我们之前或在我们之后,去追忆那不可再得的过去,或去预想那也许远不会有的未来,总之,没有一件坚实的东西可以作为心灵的依托。由此可见,世间有的只是逝去的欢乐,而所谓持续的欢乐,我很怀疑它是否存在过。我们难得有享受十分强烈的那么一刹那,而足以使我们的心真正能够说出:“愿这一刹那长此下去。”既然如此,我们怎能把这样一种瞬息状态——它只给心中留下不安和空虚,只留下对过往某些事物的悔恨和对今后某些事物的希求——称为快乐呢?
但是假设有这么一种状态,在那里,心灵能够找到一个坚实的位置,整个儿地静息在那里,并在那里聚集它整个的存在,既不必追怀过去,亦不必思考未来;在那里,时间对于它是虚无的,“现时”一直延伸着,但又不显出它的连续性,不显出它那相继接续的印迹;在那里,除了惟一感觉到我们的存在以外,再无贫乏或享受,快乐或痛苦的感觉,更无希冀或恐惧的感觉。我们自身的存在这惟一的感觉就能够把我们的心灵完全充实。只要这种状态持续一天,凡是处于这种状态中的人就都可以称自己是幸福的人。这种幸福并非来自那种不完全的、贫乏的、相对的幸福,就像我们在人生乐趣中所感到的那样。而是源于一种丰盈的、完备的、充实的幸福,它不给心灵留下半点空虚之感,使它需要填补。我在圣皮埃尔岛上,有时躺在船中随水漂移,有时坐在汹涌的湖水边,要么坐在景色秀丽的江边,或是水流穿经铄石潺潺作响的溪边独自遐想时,常常处于这种状态中。
在这种境界中享受到的是什么呢?这绝不是自己身外的东西,除了我自己和自己的存在以外,再没有别的东西了。只要这种状态持之以恒,人就和上帝一样心得意满。排除异念而感到自身的存在,这本身就是一种满足和宁静的珍贵情感。它足以使每个善于排除世俗的和肉欲的杂念的人感到自身存在的珍贵和甜美。因为世俗的和肉欲的杂念总是不断地分散和扰乱我们对生活在人间的甜美感觉。但是,人类的绝大部分,由于不断受到各种情欲的纠缠,他们很少能够感受到这一境界,或者只有片刻的尝试,因而对此只有一种含糊不清和混乱的观念,不足以感到那其中的韵味。按照现在的事物结构,他们若是渴望这些甜蜜的沉醉而讨厌积极的生活,那甚至是没有益处的,因为对生活不断产生的需要给他们规定了义务。然而,一个不幸者,断绝了和人类的交往,再不能做点于他人、于自己有用或有益的事情了,在这种状态中,他却能找到人生的至乐极福,作为补偿。这才是命运和人所无法从他那儿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