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消磨残生,我动手写起《圣皮埃尔岛植物志》。我详详细细地,一样不漏地去描写岛上的各种植物,这就足以打发我的光阴。据说有个德国人写了一本关于柠檬皮的书。我原来也打算写一本关于草地的每一种种籽,森林的每一类苔藓,岩石上每一种地衣的书;总之,我不愿意漏掉一根草、一棵植物,而且要详详尽尽。按此绝妙的汁划,每天上午,和大伙儿进过早餐后,我便手拿放大镜,挟着我那本《自然的体系》出发去岛上的某块地段考察。为此,我曾将小岛划分成若干方块,以便按不同季节逐片把这些方块走完。我观察植物的组织、结构和开花结果。那时,我对植物开花结果的各种方式还颇感新鲜哩。每一次观察,我都感到阵阵心醉神迷,没有比这种感觉更为特别的了。我似痴如醉,在相同品种中验证区分植物的属性,希望认出更为珍奇的品种来。过去我对此一窍不通。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观察到开花结果的各个微妙的过程:夏枯草两支长长的雄蕊是如何分叉的;荨麻和墙草的雄蕊是怎样具有弹性的;凤仙花和黄杨的蒴果又是怎样炸开的……不禁心头一喜。我真想问问别人是否见过夏枯草的角,就像拉封丹总是问别人曾否读过《哈巴谷书》一样。两三个钟头过后,我便满载而归。要是碰上雨天,午后我就待在家里,摆弄这些东西聊以消遣。我利用下午剩下的时间,同税务员、他太太和我妻子戴莱丝访问他们的工人,参观他们的收成,常常还会同他们一块干起来。前来看望我的伯尔尼人经常看见我爬在大树的高端,腰带上束着一只袋子,我好往里面装果子,然后用绳子将它吊到地面。我在上午的活动以及由此而获得的良好心境,使我午餐后的小憩惬意极了。不过,倘若午餐的时间拖得太长,而这时天气又很迷人,我就坐不住了。于是,趁大伙儿还在餐桌上时,我就悄悄地溜出来,独自一人跳上船,把船摇到湖心。这时湖水一平如镜。我直挺挺地躺在船上,眼睛仰望着天空,任湖水缓缓地摇,有时长达几个钟头。我沉入千百种遐想之中。这些既模糊但又甜美的遐想。没有任何明确或固定的对象,但依我看来,却比我在人们所谓的各种乐趣中找到的最甜美的乐趣还强似百倍。当夕阳西垂,提醒我该回去了时,我常常还在离岛很远的地方。为了在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前赶到岛上,我不得不竭尽全力把船划回来。
有时候,我没有泛舟湖心,而是沿着葱绿的岛岸游弋,那清澈的湖水常常诱我跳进湖水。不过,我走得最多的水线是从大岛到小岛。在小岛上岸,在那儿度过午后的时光。时而在柳树、泻鼠李、春蓼与灌木丛中作举步维艰的散步;时而伫立于某个小沙丘上。那上面覆着细草和欧百里香,甚至还有岩黄芪和三叶草,好像从前曾有人把种籽撒在那儿似的,这里特别适宜兔子栖息,它们可以在那儿平平安安地繁衍,既不必担惊受怕,又不会伤害什么。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税务员。他便从沙纳泰尔弄来了一群公兔和母兔。他的太太、他的姐姐、戴莱丝还有我,我们一起煞有介事地把兔子安置到了那个岛上。在我离岛之前,它们开始生育后代了。倘若能够耐得住数九隆冬的严寒,那它们一定子孙成群了。建立这个小小“殖民点”,就成了一个大好日子。当我神气十足地率领着同伴们把兔子从大岛迁往小岛时,就连阿耳戈英雄们希腊神话中的五十来个希腊英雄,他们登上阿耳戈船,在伊阿宋的指挥下前去科尔喀斯夺取金羊毛。的舵手也不会有我那么自豪。我十分得意地注意到,那位对水过分恐惧、往往见水就昏的税务员太太,那天在我的带领下满有信心地上了船,在整个航程中没有半点惊慌神色。
当湖水激荡,不能泛舟时,我就在岛上度过我的下午,到处溜达,采集植物标本。有时坐在最招人喜爱而又最僻静的角落纵情幻想,有时坐在土台或山丘上,骋目全湖和沿岸旖旎迷人的风光;湖的一侧有近山环绕;另一侧则伸展着一片富饶而肥沃的平原。极目远眺,一直可以望见远处遮挡住视线的淡淡的青山。
黄昏将近时,我从岛的高处下来,信步来到湖边,坐在某个隐蔽处的沙滩上;涛声阵阵,湖水翻腾,吸引住我的情思,驱除了我心头因别的事引起的激动,使我整个心思沉浸在柔美的遐想之中。这时间,夜晚常常悄然而至,而我还没有察觉。湖水在我眼前时涨时落,喧哗不止,时强时弱的波涛声,不停地在我耳边喧腾。它们取代了我那因幻想而停止了的内心活动,不费心神就足以使我愉快地感到自己的存在。我时不时泛泛而短暂地思考世界上各种事物的不稳定性,水面恰好给我提供了这种不稳定的图景。但是这些浅淡的印象很快就消失在这种单调的持续运动中了。那持续运动安抚着我,用不着我的心主动配合,就不停地把我吸引住了。到了钟点和事先约好的信号把我召唤时,我得很费些劲儿才能从这状态中脱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