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掠过面前的绿原,似乎有一阵新的波浪从我身边推过。我攀住了一样东西,于是浮起来。我攀住的是这个民族在忧患中受试验时一切活人素朴的心;年青男女入社会以前对于人生的坦白与热诚,未恋爱以前对于爱情的腼腆与纯粹,还有那个在城市,在乡村,在一切边陬僻壤,埋没无闻卑贱简单工作中,低下头来的正直公民,小学教师或农民,从习惯中受侮辱,受挫折,受牺牲的广泛沉默。沉默中所保有的民族善良品性,如何适宜培养爱和恨的种子。
强烈照眼阳光下,蚕豆小麦作成的新绿,已掩盖了远近赭色田亩。面对这个广大的绿原,一端衔接于泛银光的滇池,一端却逐渐消失于蓝与灰融合而成的珠母色天际,我仿佛看到一些种子,从我手中撒去,用另外一种方式,在另外一时同样一片蓝天下形成的繁荣。
有个脆弱而充满快乐情感的声音,在高大仙人掌丛后锐声呼唤:
“爸爸,爸爸,快回来,不要走得太远,大家提水去!”我知道,我的心确实走得太远,应当回家了。我似乎也快迷路了。
原来那个六岁大的虎虎,已从学校归来,准备为家事服务了。
孩子们取水的溪沟边,另外一时,每当烧晚饭前后,必有个善于弹琴唱歌聪明活泼的女子,带了他到那个松柏成行的长堤上去散步,看滇池上空一带如焚如烧的晚云,和镶嵌于明净天空中梳子形淡白新月,共同笑乐。这个亲戚走后,过不久又来了一个生活孤独性情纯厚的诗人朋友,依然每天带了他到那里去散步。脚印践踏脚印,取同一方向来回。朋友为娱乐自己并娱乐孩子,常把绿竹叶片折成的小船,装上一点红白野花,一点玛瑙石子,以及一点单纯忧郁隐晦的希望,和孩子对于这个行为的痴愿与祝福,乘流而去。小船去不多远,必为溪中洑流或岸旁下垂树枝作成的漩涡搅翻。在诗人和孩子心中,却同样以为终有一天会直达彼岸。生命愿望凡从星光虹影中取决方向的,正若随同一去不复返的时间,渐去渐远,纵想从星光虹影中寻觅归路,已不可能。在另一方面,朋友走了,有所寻觅的远远走去,可是过不久,孩子们或许又可以和那个远行归来的姨姨,共同到溪边提水了。玩味及这种人事,倏忽相差相左无可奈何光景时,不由得人不轻轻的叹一口气。
晚饭时,从主妇口中才知道家中半天内已来过好些客人。甲先生叙述一阵贤明太太们用变相高利贷“投资”的故事,尽了广播义务,就走了。乙太太叙述一阵家庭小纠纷问题,为自己丈夫作个不美观画相也走了。丙小姐和丁博士又报告……
主妇笑着说:“他们让我知道许多事情,可无一个人知道我们今天卖了一升麦子一家四人才能过年。”
我说:“我们就活到那么一个世界中,也是教育,也是战争!”
“我倒觉得人各有好处,从性情上看来,这些朋友都各有各的好处。”
“这话从你口中说出时,很可以增加他们一点自尊心,若果从我笔下写出,可就会以为是讽刺了。许多人平常过日子的方法,一生的打算,以至于从自己口中说出的话语,都若十分自然,毫不以为不美不合式。且会觉得在你面前如此表现,还可见出友谊的信托和那点本性上的坦白天真。可是一到由另一个人照实写下来,就不可免成为不美观的讽刺画了。我容易得罪人在此。这也就是我这支笔常常避开当前社会,去写传奇故事原因。一切场面上的庄严,从深处看将隐饰部分略作对照,必然都成为漫画。我并不乐意作个漫画家!实在说来,对于一切人的行为和动机,我比你更多同情。我从不想到过用某一种道德标准去度量一般人,因为我明白人太不相同。不幸的是它和我的工作关系又太密切,所以间或提及这个差别时,终不免有点痛苦,企图中和这点痛苦,反而因之会使这些可爱灵魂痛苦。我总以为做人和写文章一样,包含不断的修正,可以从学习得到进步。尤其是读书人,从一切好书取法,慢慢的会转好。事实上可不大容易。真如×说的‘蝗虫集团从海外飞来,还是蝗虫’。如果是虎豹呢,即或只剩下一牙一爪,也可见出这种山中猛兽的特有精力和雄强气魄!不幸的是现代文化便培养了许多蝗虫。在都市高级知识分子中,特别容易发现蝗虫,贪得而自私,有个华美外表,比蝗虫更多一种自足的高贵。”
主妇一遇到涉及人的问题时,照例只是微笑。从微笑中依稀可见出“察见渊鱼者不祥”一句格言的反光,或如另一时论起的,“我即觉得他人和我理想不同,从不说;你一说,就糟了。在自以为深刻的,可不想在人家容易认为苛刻,为的是人总是人,是异于兽和神之间的东西,他们从我沉默中,比由你文章中可以领会更多的同情。每个人既都有不同的弱点,同情却覆盖了那个不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