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载前的高士,常抱着个单纯信念,因天下事不屑为而避世,或弹琴赋诗,或披裘负薪,隐居山林,自得其乐。虽说不以得失荣利婴心,却依然保留一种愿望,即天下有道,由高士转而为朝士的愿望。作当前的候补高士,可完全活在一个不同心情状态中。生活简单而平凡,在家事中尽手足勤劳之力打点小杂,义务尽过后,就带了些纸和书籍,到有和风与阳光草地上,来温习温习人事,并思索思索人生。先从天光云影草木荣枯中,有所会心。随即由大好河山的丰腴与美好,和人事上的无章次处两相对照,慢慢的从这个不剪裁的人生中,发现了“堕落”二字真正的意义。又慢慢的从一切书本上,看出那个堕落因子,又慢慢从各阶层间,看出那个堕落传染浸润现象。尤其是读书人倦于思索,怯于怀疑,苟安于现状的种种,加上一点为贤内助谋出路的打算,如何即对武力和权势形成一种阿谀不自重风气。这种失去自己可能为民族带来一种甚么形式的奴役,仿佛十分清楚。我于是渐渐失去原来与自然对面时应得的谧静。我想呼喊,可不知向谁呼喊。
“这不成!这不成!人虽是个动物,希望活得幸福,但是人究竟和别的动物不同,还需要活得尊贵!如果当前少数人的幸福,原来完全奠基于一种不义的习惯,这个习惯的继续,不仅使多数人活得卑屈而痛苦,死得胡涂而悲惨,还有更可怕的,是这个现实将使下一代堕落的更加堕落,困难的越发困难,我们怎么办?如果真正的多数幸福,实决定于一个民族劳动与知识的结合,从应当从极合理方式中将它的成果重作分配。在这个情形下,民族中一切优秀分子,方可得到更多自由发展的机会。在争取这个幸福过程时,我们希望人先要活得贵尊些!我们当前便需要一种‘清洁运动’,必将现在政治的特殊包庇性,和现代文化的驵侩气,以及三五无出息的知识分子所提倡的变相鬼神迷信,于年青生命中所形成的势利、依赖、狡猾、自私诸倾向,完全洗刷干净,恢复了二十岁左右头脑应有的纯正与清明,认识出这个世界,并在人类驾驭钢铁征服自然才智竞争中,接受这个民族一种新的命运。我们得一切重新起始,重新想,重新作,重新爱和恨,重新信仰和怀疑。……”
我似乎为自己所提出的荒谬问题愣住了。试左右回顾,身边只有一片明朗阳光,飘浮于泛白枯草上。更远一点,在阳光下各种层次的绿色,正若向我包围越来越近。虽然一切生命无不取给于绿色,这里却不见一个人。一个有勇气将社会人生如一副牌摊散在面前,一一重新捡起试来排列一下的人。
到我重新来检讨影响到这个民族正常发展的一切抽象原则,以及目前还在运用它作工具的思想家或统治者,被它所囚缚的知识分子和普通群众时,顷刻间便俨若陷溺到一个无边无际的海洋里,把方向完全迷失了。只到处看出用各式各样材料作成满载“理想”的船舶,数千年来永远于同一方式中,被一种卑鄙自私形成的力量所摧毁,剩下些破帆碎桨在海面漂浮。到处见出同样取生命于阳光,繁殖大海洋中的简单绿色荇藻,正惟其异常单纯,随浪起伏动荡,适应现实,便得到生命悦乐。还有那个寄生息于荇藻中的小鱼小虾,亦无不成群结伴,悠然自得,各适其性。海洋较深处,便有一群群种类不同的鲨鱼,皮韧而滑,能顺波浪,狡狠敏捷,锐齿如锯,于同类异类中有所争逐,十分猛烈。还有一只只黑色鲸鱼,张大嘴时万千细小蛤蚧和乌贼海星,即随同巨口张合作成的潮流,消失于那个深渊无底洞口。庞大如山的鱼身,转折之际本来已极感困难,躯体各部门,尚可看见万千有吸盘的大小鱼类,用它们吸盘紧紧贴住,随同升沉于洪波巨浪中。这一切生物在海面所产生的漩涡与波涛,加上世界上另外一隅寒流暖流所作成变化,卷没了我的小小身子,复把我从白浪顶上抛起。试伸手有所攀援时,方明白那些破碎板片,正如同经典中的抽象原则,已腐朽到全不适用。但见远处仿佛有十来个衣冠人物,正在那里收拾海面残余,扎成一个简陋筏子。仔细看看,原来载的是一群两千年未坑尽的腐儒,只因为活得寂寞无聊,所以用儒家名分,附会谶纬星象征兆,预备作一个遥远跋涉,去找寻矿产熔铸九鼎。内中似乎还有不少十分面善的熟人。这个筏子向我慢慢漂来,又慢慢远去,终于消失到烟波浩淼中不见了。
试由海面向上望,忽然发现蓝穹中一把细碎星子,闪烁着细碎光明。从冷静星光中,我看出一种永恒,一点力量,一点意志。诗人或哲人为这个启示,反映于纯洁心灵中即成为一切崇高理想。过去诗人受牵引迷惑,对远景凝眸过久,失去条理如何即成为疯狂,得到平衡如何即成为法则;简单法则与多数人心会合时如何产生宗教,由迷惑、疯狂,到个人平衡过程中,又如何产生艺术。一切真实伟大艺术,都无不可见出这个发展过程和终结目的。然而这目的,说起来,和随地可见蚊蚋集团的翁翁营营要求的终点,距离未免相去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