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三·南北风景-游二闸

沈从文散文精选[电子书]

  走到后,一切同前年,水同两岸的房子,全是害着病一样。若是单把这些破旧房子陈列在眼前,教人分不出时季。冬天这些门前也是有着那粪肥味与干草味,小小的成群飞着的虫子,似乎是在春夏秋三个节候里都还存在。光身的蹲在补锅匠的炉边看热闹的小孩子,见了人来就把眼睛睁得多大,来看这些不认识的体面的来客。船夫在我们身上做起小小的梦了。赶骡人在我们身上做起梦来了。孩子们有些本来披着衣服在闸上蹲着望水的,开始脱下一切沿着那堤坎旁边一株下垂的树跳下水去了。因了我们来此,至少有二十个人做着发“小洋财”的好梦。这些梦,在各人脸上,在各人和蔼的话语里,在一切叫嚷空气中,都可以看出。

  在闸边稍呆一会,于是便有个很有礼貌的孩子挨到身边来,说有一毛钱,便可以从这三丈高的堤上下掷到水中。可我们并不需要瞧的。于是这孩子又致词,说是把钱掷丢到水瀑下去,哥儿们能找到。也频按照他的建议,试掷了一钱,即刻便为一个猴儿精小子把钱用口衔着了。再掷了一钱,便又见到这四个五个如同故事上所传海和尚一样的孩子钻进瀑下去即刻又出来。

  “先生,你把你那银角子扔下去,呆会儿,大家就全下水了。”

  全下水,总有二十个以上吧。一枚铜子有四人竞争,一枚银角便有二十人抢夺,从这里我可以了解钱在此地的意义。十个二十个人全下水,万一因抢夺不已,其中一个为水所淹没,怎么办?为了莫太使那大一点的狡猾的孩子得意,也频虽身边有钱也不掷了。但为了莫过分给那不中用的孩子失望,我故意把钱抛到较浅水中去,待到最小那一个口中也衔着一枚铜子时,我们跳上回头的船了。

  我们还为他们带了一些欢喜来,这是我们先前所想不到的。但是像这种天气,能够从城中为二闸的人带些小小幸福来,人像是已越来越少了。因此到了那铁桥边遇到第二批四个男女学生模样的人时,我就为那些孩子高兴。

  “怎么二闸这样荒凉地方也值得人称道?”

  这疑惑,在我心上咬着,如同陶然亭一样,我真不明白。此时得我们的舵公给了一个详确解释了。

  这老者,一面不忘用两手掯着那可怜舵把——舵把用“可怜”字样,不是我夸张,我总疑心那是别个人家废辘轳上一段朽木头。——他说道:

  “先前几年,虽不算热闹,但并不荒凉,一年四季来这玩的人多着啦。”

  “怎么来?”我问,想得到这原由。“说不定这又同三官庙、鹦鹉冢一样,因为是有着公主或郡主属于女子一类艳闻传说而来的。”我心想。

  话匣子,先是只揭去封条,如今可为我给掀开盖子了。除了用一些话帮助他叙述下去以外,我们用手扶着船棚架子只是静静听。

  从他口中我们才知道,以前运粮大船,长达十来丈。一些生长在北方的老乡,单为看船,也就有走到二闸一趟的需要了。那时内城既“闲人免入”,其他如戏场、市场、天桥又全不曾有什么玩的地方,所以把喝茶一类北方式的雅兴全部寄托到这运河最后一段的二闸,也是自然的结果。因此我们又才明白二闸赋予北京人的意义,且寓雅俗共赏的性质,比之陶然亭,单在适于新旧诗迷作诗却大不相同。

  关于这运河,那老者说,这对清室也还有一种用意。粮食何必得拨来拨去?从通州到此还得拨粮五次才入京,比陆路更费。然而为了这里的闲人着想,使之既不至因无工作而缺食,又不至徒邀恩而懒废,故这条河在京奉路通车以后还有物可运。宣统皇帝退了位,就没有人想到此事了。这老者对于满人政治手段当然是同意,可没有说到这一批船户一批靠运河吃饭的人改业以后怎么样,但从靠接送游人的船生意萧条上看,也就可想而知,随了地方的衰败以后凋落不少门户了。我略一闭目,就似乎见到一只八丈九丈长的崭新运粮船从后面撑来,同我们的船并排前进,一支高高的桅子竖起,拉船是用一百个纤手。这些纤手多穿着新蓝布长衫,头上是红缨帽子,有些还能从容取出荷包里的鼻烟壶,倒出一小撮褐色粉末向鼻孔里按。又有一人,在船舷上站立,这人职位应属于游击、参将一类,穿的衣服戴的帽子都极其鲜明,手上还套了一个碧玉扳指,这人便是我从书上知道的运粮官。又有一个人,穿戴把总衣帽,马蹄袖子翻卷起,口上轻轻骂着纯京腔的“混账忘八蛋”一类官场中的雅言督促着纤夫。这人是正两手把着舵(舵的把手当然雕刻的是犀牛、独角兽那类能够分水的怪兽的头)。这人脸相便是此刻我们船上这位老艄公脸相,不过年轻得多。河中的水也还清澄,可以见鱼鳖在水藻内追逐。……我倒记得分明我们船上也正有着一位同样好看品貌的“舵把子”时,微细的风送来一阵河水的臭味,那大的运粮船便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