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二·生之记录-遥夜

沈从文散文精选[电子书]

  “伊不是有意在那里骄傲人吗?!”

  即或不是故意给我难堪,然这样我如何能看?我又悔恨我先前为甚不顽固到底了!

  女主人十四同她八妹不久都来了,在伊等背后又同来了一位像貌不大引人注意——说刻薄点是有点笨傻;——然而命好,衣衫漂亮时髦的少年。这自然是很有意思的一回事!十四夫妇一对,六与十一又是一对,十与八也可以算成一对:他们她们虽不能像公园中那末手挽着手儿谈话,脸偎着脸儿亲热,然他们各人心是融合的,心是整个的。我们虽是相互的谈着笑着,我无论如何是不会跑进她们心上去占据着一小角位置!终于我又要起身跑了。在我身子为他们制住,口中在设辞解释我要去的意思时,眼泪正朝里面心上流。

  ……

  虽然在眩目的电灯下,大餐桌上,吃了一餐极精美丰富的晚饭,但心灵上的痛苦,却找不出什么相当的代价来赔偿了!

  一月三十日

  五

  那陌生的不知名的年青的姑娘啊!一个孩子,一个懦弱的,渺小的,不为人所注意的平凡孩子,在这世界沉眠但有微细鼾呼的寂寞深夜,凭了凄清的流注到窗上床上的水银般漾动的月光,用眼泪为酒浆,贡献给神面前,祝你永生;

  ——祝你美丽的面目,不为一切悲哀之魔所啮伤;祝你纯洁的灵魂,永不浸入丑笨的世界缩影,祝你同玫瑰般:常开笑靥于芳春时节;祝你同春风般:到处使一切欢愉苏生,使世界光明璀璨;祝你沉酣的梦境里,能寻出神所吝惜与你的一切要求……萧萧的秋夜雨声中,你还能在你所爱的少年怀里安睡;

  啊啊!姑娘!生命中的一刹那,这不过流星在长空无极间一瞥,这不过电花在漆黑深夜里一闪;但是,我便已成了你灵魂的俘虏了!我忘了社会告给我们的无意思的理性梏链,把我这无寄顿的爱,很自然的放到你苍穹般——纯洁伟大崇高的灵魂上面了!假使你知道到耶路撒冷的参朝圣地的人们是怎样一种志诚,在慈母摇篮里的小孩的微笑是怎样一种真率;你当知我是怎样的敬你。

  日来的风也太猖狂了,我为了扫除我星期日的寂寞,不得不跑到东城一友人校中去消蚀这一段生命。诅咒着风的无聊,也许人人都一样。但是,当我同你在车上并排的坐着时,我却对这风私下致过许多谢忱了。风若知同情于不幸的人们,稍稍的——只要稍稍的因顾忌到一切的摧残而休息一阵,我又哪能有这样幸福?你那女王般骄傲,使我内心生出难堪的自惭,与毫不相恕的自谴。我自觉到一身渺小正如一只猫儿,初置身于一陌生锦绣辉煌的室中,几欲惶惧大号。……这呆子!这怪物,这可厌的东西!……当我惯于自伤的眼泪刚要跑出眶外时,我以为同坐另外几个人,正这样不客气的把那冷酷的视线投到我身上,露出卑鄙的神气。

  到这世上,我把被爱的一切外缘,早已挫折消失殆尽了!我哪能再振勇气多看你一眼?

  你大概也见到东单时颓然下车的我,但这对你值不得在印象中久占,至多在当时感到一种座位宽松后的舒适罢了!你又哪能知道车座上的一忽儿,一个同座不能给人以愉快的平常而且褴褛的少年,心中会有许多不相干的眼泪待流?

  我不是什么诗人,不能用悦耳的清歌唱出灵魂中的蕴藏,我的(真美善)创作品,怕不过从灰败的凹陷的两个眼眶中泻出的一汪清泪罢了!明月在我被上伏着,除她还有谁能知道?

  明月也跑去了!

  二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