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别人如狂如醉的欢喜热闹中我伴着寂寞居然也把这年节挨过了。从昨天到街头无目的闲踱买来的一张晚报上,我才知道如今已是初五。时光老人好匆忙的脚步!
为着无聊,同六与十弟在厂甸潮水般的人众中挤了一身臭汗。在我前后的无量数男男女女——有身上红红绿绿如花似玉为施爱而来的青年女人,有脑满肠肥举动迟钝的绅士,有服饰华丽为求女人青盼的儇薄少年,有……他们她们都高兴到一百二十分似的:肩挨肩,背靠背,在那里慢慢移动。平日无人行走的公园这时正像一个大盆,满着上一盆泥鳅。也许她们他们在此盆中同时发见了一种或多种极有意思的玩意儿,足以开心,而我不会领略,所以反觉更加感到孤独无聊!
不久,我们又为着人的潮流一同冲出外面来了。
六与十都说是时间还没有到吃晚饭左右,最好是跑到十四的家中去拜年,他们说的大致是不会错的。把拜年除开,第一是六可以看看几天不见了的伊,而十弟也可以就便为八妹拜年。但他们口上的理由却单提为十四夫妇拜年。
“充配角也充厌了!我何苦又定要去到那充满着幸福——富贵与爱美——的家中看别人演喜剧呢?即或我这麻木的感官,稍稍刺激是不甚么要紧,然从别人脸上勉强表示出来的欢迎神气,也就够要人消受啊!……”
不过到后来,我这“顽固”的意思,终敌不过口上的牵扯;——也是我自己在克制我顽固,我即刻又跳上洋车,向二十四胡同进发了。
拜年究竟也还合算,只要一进屋,口上提出嗓子喊一声,进门时向着老主人略略把腰一屈,就完事了。拜年的所得,不是小时候在故乡中像周家娘似的送一串用红绒绳穿就的白制钱;却只是一盘五颜六色的糖果。这糖不知叫什么名儿,吃时但觉软软的滑滑的,大概是很值钱,也许还是什么西洋的东西,这也算是我的幸福。
在一间铺陈耀眼的客室中,着上了个乡下气未脱寒伧气十足的我,真是不大什么适宜!我处处觉得感到迫束。但软松褐色靠椅上坐着实在比公寓中冷板凳好一点,而且主人还未回,六与十也很直率的替主人留客——失了自主力的我,也只好不说走了。
“……女人,那末一对一对:十四与九,六与十一,十与八。……一个做太太的主妇,一个做不问家事单享点快乐的老爷。老爷到外面找钱,两太太便到家中用。太太二十五六,老爷四十三……年龄虽似乎远了一点,但有钱可以把两方不匀称的调和,大不致妨事……太太娇憨若不解事,处处还露出孩子气,……虽然已有了几个小小爱的结晶,但这并不影响到太太方面。太太依然是年青,美丽,……老爷公余回家,宴会以外,便享受太太的狂爱……即或是太太嗔怒多于喜乐,但这初不妨于幸福丝微……自然!有时还非这个不见的有趣。——
“六呢,经济上是拙笨了一点。然而她们资质很恰当,而性格趣味亦不见多少龃龉,在十一的神情举止间看来,还不是个二十四岁以上的姑娘……虽说是……但总还剩下一大段青春足供她俩浪费。
“十与八呢,他们正都是在创造爱的时候,前途正有许多许多满开着白花,莺唱着情歌,……可爱的春天可走。
“我呢,我就是我。……一个人单单做梦,做一切的……我是专做梦的人,这也好。……
“特意来拜年的!”
我昏昏迷迷靠在客室那张褐色椅上睁起眼睛做梦,给六一声把我吵醒了。进房来的是一个阔绰而和气的胖子,这不要说可以知道是主人了,我连忙站起来把我为到别人面前而做出的笑脸,加上一倍高兴神气。照面一下,又得六与十为介绍了一句:
“这是三弟!”
头一次困难总算解除了。谈了两分钟“天气的好丑”,最后便是吃点心。
我总会是因为久久不向一个陌生人做笑脸了,从对坐那个小镜子中,我发见我自己困难的神色。在这样新年到人家屋里不是能做这样阴惨惨样子给主人看的。从这中,别人会引起比厌恶还更甚的误会。我只好尽他们谈话,把头慢慢移到壁间那几张油画上面去。
十一来了,她是依然像小孩子般可爱。大凡女人们既没有什么很不如意的事情——譬如死丈夫,丈夫讨小,或丈夫不在家专到外面鬼混,或两方面相差处太多,或家长不好,……自然是很不容易老的,何况又有许多许多洋货铺为向外国几万里路运贩新奇化妆品呢。伊虽已为六做了七八年主妇,年龄也快到卅数目相近了,但任谁看来,都会承认伊是又风韵,又活泼,窈窕,温柔,娇美,——在间或有个时候,还会当着旁人,在六面前撒一点娇痴的一个妇人。
伊把六手上夹着年糕的筷子用极敏捷手法抢了过去,六但笑了一笑。有幸福的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