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当告诉你我为什么到医院来。别紧张。我只是来做个全面体检。做一点小修小补——用我们建筑术语来说,也许只是补几处漏顶和装几扇纱窗。昨天下午,一整队实习和住院大夫来彻底检查我的病历,就像研究两次大战史一样。我们(就像费正清常做的那样)拟定了一个日程,就我的眼睛、牙齿、肺、肾、饮食、娱乐和哲学建立了不同的分委员会。巨细无遗,就像探讨今日世界形势的那些大型会议一样,得出了一大堆结论。同时许多事情也在着手进行,看看都是些什么地方出了毛病;用上了所有的现代手段和技术知识。如果结核菌现在不合作,它早晚也得合作。这就是其逻辑。
……(这医院)是民国初年建的一座漂亮建设:一座“袁世凯式”、由外国承包商盖的德国巴罗克式四层楼房!我的两扇朝南的狭长前窗正对着前庭,可以想象1901年时那些汽车、马车和民初的中国权贵们怎样装点着那水泥铺成的巴罗克式的台阶和通道。
二十
此后,林徽因情况略有好转,她终于游了一次颐和园——
在颐和园里面,我不得不花七万元①雇了一顶可以往返的滑竿,一直来到宫殿后面的山顶。这是我最爱的地方,当年曾带史坦因夫妇去过。这是一次大成功。夜雨之后,天气好极了。可以看到四周围几英里的地方。孩子们走路陪着我,高兴极了。看见他们前呼后拥,我觉得自己像个大贵族。老金和思成特别好,替我们看家。……你看,我从深渊里爬出来,来干这些可能被视为“不必要的活动”;没有这些我也许早就不在了,像盏快要熄的油灯那样,一眨、一闪,然后就灭了!
二十一
同年12月24日,林徽因做了肾切除,进手术室前,她向慰梅诀别——
再见,最亲爱的慰梅。要是你能突然闯进我的房间,带来一盆花和一大串废话和笑声该有多好。
二十二
在林出院后的一封信中,少有地发表了她的一些政治见解——
右派愚蠢的思想控制和左派对思想的刻意操纵足可以让人长时间地沉思和沉默。我们离你们国家所享有的那种自由主义还远得很,而对那些有幸尚能温饱的人来说,我们的经济生活意味着一个人今天还腰缠万贯,明天就会一贫如洗。当生活整个乱了套的时候,我在病榻上的日子更毫无意义。
二十三
1948年12月上旬,林徽因收到费正清的新著《美国与中国》后,给费慰梅写了最后一信——
现在我觉得我们大概只有一两个月能自由地给在美国的你们大家写信了,也许是因为不能通邮或别的什么障碍,我觉得憋得喘不上气、说不出话。即使是这封信,我希望它能在圣诞节前或过节时寄到。
谢谢你们寄来的书,特别是其中最后一本,费正清自己的杰作,多好的书啊!我们当然欣赏、钦佩、惊奇和进行了许多讨论,大家都对这书有非常非常深的印象。有时我们互相以热情赞美的话说,费正清显然是把握了我们华夏臣民的复杂心态,或知道我们对事物的不同感觉,所以,这不是那种洋鬼子的玩意儿;此刻对于一个现代中国人来说,它一点儿也不是。张奚若热情地说,他喜欢费正清的书,“没有一处是外人的误解……他懂得的真不少”等等。老金说这是对我们的一个“合理而科学的”总结,费正清“对有些事有着基本的理解,他和别的外国人真是不一样”。而我和思成非常惊讶,它真的全然没有外国人那种善意的误解、一厢情愿的期望或失望。我尤其欣赏费正清能够在谈到西方事物时使用西方词汇、谈中国事物用中国词汇,而同一个西方语言却既能让美国读者以自己的语汇来读关于中国的事,又能让中国读者用另一种语汇来读关于自己国家的事。我们对这一点都特别欣赏。
此外,我们还常常以最大的钦佩而且毫不感到羞耻地互相指出,有许多关于中国的事实我们竟是从他这里才生平第一次知道!例如,有趣的是,我从不知道玉米和白薯是这么晚才来到中国的;还有特别是那些关于中西方关系的事件。
换句话说:我们都极为赞赏费正清的这本得意之作。自从费慰梅重建武梁祠以来,梁氏夫妇还没有这么高兴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