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微因散文精选-致费正清 费慰梅

林微因散文精选[电子书]

  出乎意料地,这所房子花了比原先告诉我们的高三倍的钱。所以把我们原来就不多的积蓄都耗尽了,使思成处在一种可笑的窘境之中(我想这种表述方式大概不大对头)。在建房的最后阶段事情变得有些滑稽,虽然也让人兴奋。所有在我们旁边也盖了类似房子的朋友,高兴地互相指出各自特别啰嗦之处。我们的房子是最晚建成的,以致最后不得不为争取每一块木板、每一块砖,乃至每根钉子而奋斗。为了能够迁入这个甚至不足以“蔽风雨”——这是中国的经典定义,你们想必听过思成的讲演的——屋顶之下,我们得亲自帮忙运料,做木工和泥瓦匠。

  无论如何,我们现在已经完全住进了这所新房子,有些方面它也颇有些美观和舒适之处。我们甚至有时候还挺喜欢它呢。但看来除非有慰梅和费正清来访,它总也不能算完满。因为它要求有真诚的朋友来赏识它真正的内在质量。我必须停下了,将把其余的八页手写稿打出来。因为老金等着要把他给道丽的信寄走。我没有机会给她写信了,但我很想写。

  向在美国,特别是在温丝罗普街②的朋友们致以我最真诚的爱……等你下次来信时我也许已不在这所房子,甚至不在这个省里了,因为我们将乘硬座长途汽车去多山的贵州,再到四川。

  爱你的菲丽丝

  1940年9月20日昆明

  十三

  最亲爱的慰梅和费正清:

  九月间我给你们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其中一半是打字的并已经寄出。后来又有一封短笺,介绍某位卞先生,他写了一篇短篇小说,想请你们帮助。这些天我始终有一种要给你们写信的冲动,但总是忙于一些你们按我过去的生活所不能完全理解的事,所以总是拖了下来。这让我非常伤心。有那么多的事值得向你们讲,不是关于我们自己,而是关于各种各样的朋友的,他们有过各种各样的工作和新的生活境遇。现在战争已经进行了三年多——你们很难想象这意味着什么。

  我的心依然强烈地和在美国家中的你们联系在一起,我们这样长久地分离有时真叫人难以忍受。尽管我们对所收集到任何一点报纸消息满怀希望,但是看来这场可怕的战争离结束还很远。日本鬼子消耗得差不多了,但还没消耗到能让我们高兴的程度。我不是一个老往后看的人,即便这样我现在也总是想家,而我们现在要到四川去了!那会不会又是两三年的事呢?时间好像在拖延。

  轰炸越来越厉害,但是不必担心,我们没有问题。我们逃脱的机会比真的被击中的机会要多。我们只是觉得麻木了,但对可能的情况也保持着警惕。日本鬼子的轰炸或歼击机的扫射都像是一阵暴雨,你只能咬紧牙关挺过去,在头顶还是在远处都一个样,有一种让人呕吐的感觉。可怜的老金①每天早晨在城里有课,常常要在早上五点半从这个村子出发,而还没来得及上课空袭就开始了,然后就得跟着一群人奔向另一个方向的另一座城门、另一座小山,直到下午五点半,再绕许多路走回这个村子,一整天没吃、没喝、没工作、没休息,什么都没有!这就是生活。乔治蠢到会为了家事跑回上海,结果被日本鬼子抓了起来,在监狱里挨了打,经历了可怖的事。他的妻子还在这里,我们刚把她送往香港。乔治已被释放,但在监视之下什么时候能回到这边还很难说。这也是生活。但是朋友“Icy heart”却将飞往重庆去做官(再没有比这更无聊和无用的事了),她全家将乘飞机,家当将由一辆靠拉关系弄来的注册卡车全部运走,而时下成百有真正重要职务的人却因为汽油受限而不得旅行。她对我们国家一定是太有价值了!很抱歉,告诉你们这么一条没劲的消息!这里的事情各不相同,有非常坚毅的,也有让人十分扫兴和无聊的。这也是生活。

  我们将乘卡车去四川,三十一个人,从七十岁的老人到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挤一个车厢,一家只准带八十公斤行李……而我将离开这些认识了十年的朋友,这太……

  1949年11月

  十四

  1941年8月,蛰居川西小镇李庄的林徽因眼见大队日机凌空飞过——

  尽管我百分之百地肯定日本鬼子绝对不会往李庄这个边远小镇扔炸弹,但是,一个小时之前这二十七架从我们头顶轰然飞过的飞机仍然使我毛骨悚然——有一种随时都会被炸中的异样的恐惧。它们飞向上游去炸什么地方,可能是宜宾,现在又回来,仍然那么狂妄地、带着可怕的轰鸣和险恶的意图飞过我们的头顶。我刚要说这使我难受极了,可我忽然想到,我已经病得够难受了,这只是一时让我更加难受,温度升高、心跳不舒服地加快……眼下,在中国的任何角落也没有人能远离战争。不管我们是不是在进行实际的战斗,也和它分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