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好讲五伦，及礼义廉耻，以为儒家独得之秘，然世上偏有此等奇事，礼义廉耻，外人虽无礼教，亦知之深。忠信，礼之本也，而英人不待儒道各教，亦知忠信，岂老子所谓失德然后仁，失仁然后义，忠厚自在人心？不但英人之忠信为今日华人所不及，即儒家所引为奇货之敬长扶幼人伦大端，英人竟亦重之，奇不奇乎？想西人虽无礼教，却有批评的文化，一切自由批评，恐将来固定的礼教仍敌不过自由的批评也。伦敦巡警之礼貌，胜于中国巡警之礼貌，伦敦司机之谦和，亦胜于吾国司机之谦和。吾尝见伦敦巡警扶老妇过街，大惊失色，询之女房东，固向来如此也。中国巡警肯扶我老母过街乎？恐孔子见之，亦将浮居九夷之念，退之见之，亦将叹为三代之风。吾又尝在伦敦地道车中吸烟，司车者轻声附耳告我吸烟车客座在隔间，此盖大国之风，为之心折不已。英人长幼秩序极严，少辈对长辈唯诺，必加Sir字。吾到底不知是否儒家信徒，听来非常欢喜，恐骨子里仍是道学也。中国人最讲礼法，而礼法讲得不好。今日中国最大毛病，乃在无社会纪律，（Social discipline）而英人之守纪律守秩序，反强于我。英人见有“勿走草地”牌示，决不走草地，中国“勿走草地”与“请走草地”同义。究其原因，乃因凡人皆抱“管他妈的”主义，玩视社章玩视国法。于是上行下效，大要人蔑大法，小要人蔑小法。而玩视法章乃成为普通习惯。借阅故宫宝物归家摆设，即其例也。

吾尝谓华人礼风之厚在于乡村，一到城市，则路人皆仇敌，同乘公车者仇敌，拥挤买票者亦仇敌。外人闻中国礼教之名，私心企慕而来，及见戏院门前之吵闹，直如一群蚩氓，乃大失望而却步。然则吾国尚足称为礼义之邦以自豪乎？礼义果系儒家之奇货乎？此中光景，最可于西崽见之。吾尝打错电话，有西宅华仆来接，其初曰Hello其声极婉和，盖以我为西人也。及听我口音，知是同胞，忽厉声曰：“猪猡，此地外国人家！”吾苦不能言，盖前段Hello之声音，非儒国之声调，后段“此地外国人家”，乃礼义之邦之声调。试思即系同胞，亦何必卤莽相轻至此。

间尝思之，英人此种风气，乃今日文学界所轻之维多利亚时代的遗风。国强则礼盛，大家以大国之民自居，故好大国风度；国弱则礼衰，大家互相轻蔑，于社交，于文学，于政界皆逃不出此种现象。国既衰，那里用得着所谓雍容礼让，人心不乐，且失自尊心使然也。至英人在上海之悖慢可恶，有许多原因：一、因英人居沪者多半下流商贾，外侨在北平者，乃多上流人物，礼貌便复不同。二、因海埠沿习下来十九世纪葡萄牙水兵之传统，既不懂中文，复不知中国文物为何物。至今英人俱乐部相传说之故事习见，皆由葡萄牙水兵正统相沿而下。曾见英报The NewStatesmen说上海英人“在俱乐部中夜话，除谈拍球运动而外，惟有交口臭骂中国人之巧诈，愚笨，无礼而已。盖其所接触华人，非公司下级职员，即家中老妈侍仆而已。”三、因中国人既失自尊心，凡遇外人。一味逢迎，满口Yes sir.我既以殖民自居，人亦以殖民视之。故在上海公共场所，皆看不见西人礼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