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英民族相同之处甚多,惜现代中国人已失了古风,不然当可为英人所十分仰慕。古代华族是一种自尊的民族,对于外人含有相当的傲慢,正如今日的英人。但现代英人所接触的华人,除了买办西崽之外,又多半是洋奴派的精通英语青年,一见外人特别卫生文明,与外人谈话,又必恭必敬。殊不知英人为傲慢自尊之民族,而所喜者亦人之自尊,胁肩谄笑,必恭必敬,欲以取悦于人者,反取憎于人。在英人看来,简直以之与印度、埃及的殖民等量齐观。于是两方不得平衡之势,而我方愈趋愈下矣。此虽交际小节,实足影射中英之外交。细察中国外交手腕,只识得邀摩登女郎陪西人欢宴,或在码头欢送西洋官吏,此景此情,与洋奴之纨纨琮缡谭畲蟀嗾撸相去无几,然则洋奴亦不必深责矣。惟独陈友仁之外交为自尊的外交,不开跳舞会,不请冰淇淋,不言国际亲善,主力不主爱,乃于汉口政府时代,获得英人之敬重而能收回租界。试思当时他国尚在观望何以英人特先送还租界,则英人古怪的脾气,便知过半矣。英人恨汉口政府,同时亦敬汉口政府,十四年香港罢工,英人恨华人,同时亦敬重华人。最近日人在上海虹口之横行无道,而反得工部局之委曲求全,实则英人以平等国视之而已。凡此种种,皆所以洞窥英人脾气之处,在外交上如此,在日常生活上亦如此。
英人既为傲慢的民族,使人难于亲近,中国稍为自尊之国民,亦不屑亲近英人,亲近英人之国民又奴婢成性。如此英人既不屑自解于国人,守古之国人又不屑邀英人之谅解,于是两国之间如有一层膈膜,而两国相同之处,遂不可见,英人古怪之脾气,亦少能窥其底蕴者。实则若英人之守旧如古,中庸,顽固,务实际,轻理论,明礼法,别尊卑,敬长上,重友谊,皆有几分与中国理想道德相似。若其守秩序,寡言笑,恶夸扬,主刚毅,讲公道,更有许多华人所不及之处。华人之懦弱,卑怯,恃势凌人,畏强欺弱,好占小便宜,善夸张,好吵闹,崇糊涂,更与英人大相径庭矣。然若今日末世风俗,孟子所谓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皆荡然无存,此种末世轻浮之弱点,究系中国盛世之风,及以淳朴为理想之生活中所应有,尚可从远处着眼,存疑以待后日。
(二)
美国人好拍肩握手,一见如故(青年会派尤甚),法国人亦好言过其实,指天画地,惟英人道貌岸然,浑身绅士架子,拒人于千里之外,故华人与英人亲善者少。法人摩卢瓦(Anre Mdaurois)近著一书,名为“A Private Universe”专言英国民性,对于此点,有极精确的按语:“汝初到英国时,必怨言:‘吾无法了解英人,英人亦无法了解我。’但切莫灰心。须知英人一旦引汝为友,则终身如故。”试读“Lawrrence Revolt in the Desert”(此书述欧战时一英人唆使亚剌伯人叛变以制土耳其的故事)便见一英人不辞艰险,半途折回,经过沙漠以觅一留在后方之亚剌伯人。英人最好之友谊,便是如此。邂逅英人,勿急于攀交友好,亦勿多作亲挚话,惟略略点头,自存身分,聊有择友维慎之意。介绍之后,即使途中相见,亦作路人视之,彼且以汝为皇亲国戚华门贵裔。三次见面,始略作门面语,则彼心悦诚服,以为汝非易攀交之友。如是则彼此相敬以平等相待矣。及其气味相投,有意为友,则英人视汝如同家人,住其家,戏其儿,皆无所不可。总以不卑不亢,平等相待,于谨守秩序之中,略带随便,彼此不拘客气,只以老实相处,便可为终身好友。英人友谊极厚,中国古代上下榻之深情厚意亦不过如此。有急缓亦息息相关。余居沪上数年,亦得识二三英人,然非深交,而于患难危急之际,如沪战时期,身在伦敦,家人得英友之照拂,反比国人更有友情。然则今日中国之友道,已不如英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