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使我们一检查中国民族,可发现以下优劣之点。在劣的方面,我们可以举出,政治之贪污,社会纪律之缺乏,科学工业之落后,思想与生活方面留存极幼稚野蛮的痕迹,缺乏团体组织团体治事的本领,好敷衍不彻底之根性等。在优的方面,我们可以举出历史的悠久继长,文化的一统,美术的发达(尤其是诗词、书画、建筑、瓷器),种族上生机之强壮、耐劳、幽默、聪明,对文士之尊敬,热烈的爱好山水及一切自然景物,家庭上之亲谊,及对人生目的比较确切的认识。在中立的方面,我们可以举出守旧性、容忍性、和平主义及实际主义。此四者本来都是健康的征点,但是守旧易致于落伍,容忍则易于妥洽,和平主义或者是起源于体魄上的懒于奋斗,实际主义则凡事缺乏理想,缺乏热诚。统观上述,可见中国民族特征的性格大多属于阴的、静的、消极的,适宜一种和平坚忍的文化,而不适宜于进取外展的文化。此种民性,可以“老成温厚”四字包括起来。
在这些丛杂的民性及文化特征之下,我们将何以发见此文化之精神,可以贯穿一切,助我们了解此民性之来源及文化精英所寄托?我想最简便的解释在于中国的人文主义,因为中国文化的精神,就是此人文主义的精神。
“人文主义”(Humanism)含义不少,讲解不一。但是中国的人文主义(鄙人先立此新名词)却有很明确的含义。第一要素,就是对于人生目的与真义有公正的认识。第二,吾人的行为要纯然以此目的为指归。第三,达此目的之方法,在于明理,即所谓事理通达,心气和平(spirit of human reasonableness),即儒家中庸之道,又可称为“庸见的崇拜”(religion of commonsense)。
中国的人文主义者,自信对于人生真义问题已得解决。自中国人的眼光看来,人生的真义,不在于死后来世,因为基督教所谓此生所以待毙,中国人不能了解;也不在于涅,因为这太玄虚;也不在于建树勋业,因为这太浮泛;也不在于“为进步而进步”,因为这是毫无意义的。所以人生真义这个问题,久为西洋哲学宗教家的悬案,中国人以只求实际的头脑,却解决的十分明畅。其答案就是在于享受淳朴生活,尤其是家庭生活的快乐,(如父母俱存兄弟无故等)及在于五伦的和睦。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或是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这样淡朴的快乐,自中国人看来,不仅是代表含有诗意之片刻心境,乃为人生追求幸福的目标。得达此境,一切泰然。这种人生理想并非如何高尚(参照罗斯福氏所谓“殚精竭力的一生”),也不能满足哲学家玄虚的追求,但是却来得十分实在。愚见这是一种异常简单的理想,因其异常简单,所以非中国人的实事求是的头脑想不出来,而且有时使我们惊诧,这样简单的答案,西洋人何以想不出来。鄙见中国与欧洲之不同,即欧人多发明可享乐之事物,却较少有消受享乐的能力;而中国人在单纯的环境中,较有消受享乐之能力与决心。
此为中国文化之一大秘诀。因为中国人能明知足常乐的道理,又有今朝有酒今朝醉,处处想偷闲行乐的决心,所以中国人生活求安而不求进,既得目前可行之乐,即不复追求似有似无疑实疑虚之功名事业。所以中国的文化主静,与西人勇往直前跃跃欲试之精神大相径庭。主静者,其流弊在于颓丧潦倒。然兢兢业业熙熙攘攘者,其病在于常患失眠。人生究竟几多日,何事果值得失眠乎?诗人所谓共谁争岁月,赢得鬓边髯。伍廷芳使美时,有美人对伍氏叙述某条铁道造成时,由费城到纽约可省下一分钟,言下甚为得意,伍氏淡然问他,“但是此一分钟省下来时,作何用然?”美人瞠目不能答复,伍氏答语最能表示中国人文主义之论点。因为人文主义处处要问明“你的目的何在,何所为而然?”这样的发问,常会发人深省的。譬如英人每讲户外运动以求身体舒适(keeping fit),英国有名的《滑稽周报》Punch却要发问“舒适做什么用?”(fit for what?)(原双关语意为“配做什么用?”)依我所知这个问题到此刻还没回答,且要得到完满的回答,也要有待时日。厌世家曾经问过,假使我们都知道所干的事是为什么,世上还有人肯去干事吗?譬如我们好讲妇女解放自由,而从未一问,自由去做甚?中国的老先生坐在炉旁大椅上要不敬的回答,自由去婚嫁。这种人文主义冷静的态度,每易煞人风景,减少女权运动者之热诚。同样的,我们每每提倡普及教育,平民识字,而未曾疑问,所谓教育普及者,是否要替《逐日邮报》及 Beaverbrook的报纸多制造几个读者?自然这种冷静的态度,易趋于守旧,但是中西文化精神不同之情形,确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