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顶楼躺了三个月,我终于可以下地走路了。可是当我从顶楼艰难地爬到母亲的房间时,等待我的是母亲要和叶夫根尼·马克西莫夫结婚的消息。我非常想告诉母亲:
“你不要出嫁,我来养活你!”
但我没有说出来。母亲总是唤起我对她许多亲切的思念,但我从来不敢把这些思念说出来。
母亲订婚后就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家里只有令人难以忍受的寂静。花园里,小草已经冒出了淡绿色的嫩芽,苹果树花蕾绽放。到处都有鸟儿在歌唱。在后花园发现彼得伯伯的那个坑里横七竖八地躺着被雪压坏了的棕红色的杂草,没有一点春天的气息,让人看着难受。于是我动手清除这些杂草和里面的杂物,想在这个坑里给自己造一个清静、整洁的住处,让自己能摆脱家里所发生的一切事情,虽然这些事情仍然使人伤心,但是我对它们渐渐失去了兴趣。
“你干吗这么撅着嘴?”一会儿外祖母问我,一会儿母亲问我。她们这样问,让我很不自在。其实,我并不是生她们的气,只是家里一切都使我觉得很生疏。
我在花园里造房子的事情进展得很顺利。我把杂草清除了,在坑的四周砌上碎砖头,又用碎砖头砌了一张宽大的座登,上面甚至可以躺一个人。我拾来了许多五颜六色的玻璃和碎瓦片,用黏土把它们砌入砖缝里。当太阳照进这个坑时,这些小碎片就像彩虹一样五彩缤纷,和教堂里一模一样。
“你想的挺巧妙,啊!”有一次,外祖父看见我的小屋,说,“不过那些杂草还会长起来的,你把它们的根留在里面了。去,把铁锹拿来!”
我拿来了铁锹,外祖父用脚把铁锹深深地踩进了土里,说:
“把那些草根铲出来扔掉!我再给你种些向日葵和锦葵,会很好看的……”
他突然停了下来,不说话了。我看了看他——小滴小滴的眼泪正从他的小眼睛里滴落到土里。
“你怎么啦?”我问他。
“我出汗了!”他用手掌擦了擦脸,又接着挖地。
沉默了一会儿,他说:
“你修好这些也白搭!这房子我很快就要卖掉了,大概秋天就卖。我需要钱,给你的母亲办嫁妆,只好这样了。但愿她能生活得好一点儿……”
说着,他把铁锹一扔,挥了挥手,到他的温室里去了。我拿起铁锹开始挖地,可是一不小心,铁锹磕破了我的脚趾头,这使得我无法送母亲去教堂举行婚礼。我只能走到大门外面看着她低着头,挽着马克西莫夫的手。从教堂回来后,大家闷闷地喝着茶,母亲马上换了衣服,到自己的卧室收拾箱子。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和继父他们就走了,他们要去莫斯科。母亲曾经许诺,等他们再回来,就让我和他们住在一起,然后我去读中学,再去读大学。可是我觉得这一切很遥远。母亲拥抱了我,和我告别,吻着我,用一双陌生的眼睛看着我,说:“好吧,再见啦……”
他们坐着马车走了。母亲好几次回过头来,挥着头巾,外祖母一只手扶着墙,另一只手也在空中挥舞,泪水直流,外祖父也从眼睛里挤出几滴眼泪,嘟嘟哝哝地说:
“这不会有……好结果的……不会的。”
我望着马车驶向远方,胸中好像有什么东西紧紧地合上了,关闭了。
从早到晚,我和外祖父都在花园里默默地忙着。整个夏天,我几乎都在花园里度过。暖和的夜晚,我甚至睡在外祖母送给我的毡子上。外祖母有时也抱着一堆干草在花园里过夜。这是我一生中最宁静的、最爱静静地观察一切的阶段。正是在这个夏天,我变得内向、孤僻。对奥夫相尼科上校家孩子的喊叫声我已经无动于衷了。
外祖父和外祖母经常争吵。外祖母就去两个舅舅家,有时一连几天不回来,外祖父日渐憔悴了。秋天的时候,外祖父把房子卖了。我们搬到一栋旧房子的地下室,里面有两间光线很暗的小房间。
外祖父搬到地下室不久,母亲和继父来了。她面色苍白,瘦得厉害。穿着肥大的棕红色裙子,肚子鼓鼓的。继父则不停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小声吹着口哨,还不时咳嗽几声。他们显得很疲惫,身上的衣服都揉皱了、磨破了。
大家闷闷地喝着茶,外祖父问:
“这么说来——都烧光了?”
“都烧光了,”继父肯定地说,“我们自己差点没逃出来。”
“可我得到的消息是,叶夫根尼·瓦西尼耶维奇先生,”外祖父挖苦而平静地说,“并没有什么火灾,不过是你玩牌把一切都输光了吧……”
于是四个人开始乱吼乱叫,继父嗓门儿最大。我走出房间,到门洞里,坐在那里的柴堆上。我惊讶地感觉到,母亲像是换了一个人,她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