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中午,在庭院里,我碰见了罗切斯特先生。他邀请我一起散步,我答应了。
我们沿着一条布满了毛榉林的小路缓慢地朝前走着。
罗切斯特先生突然提到了赛莉娅·瓦伦斯。
“我说过我要向你解释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罗切斯特先生的语调和他的步伐一样缓慢,但十分有力。
“她是一个法国歌女,她爱上了我,这让我受宠若惊。”罗切斯特先生回忆着往事,“我把她安顿在最好的旅馆里,配备了齐全的佣人,给她购买了最豪华漂亮的马车,啊,我像所有痴情人那样,为她在所不惜。”
“她说,她是如何喜欢我,崇拜我。”罗切斯特先生点燃了一支雪茄,“我简直被冲昏了头脑,沉溺在她编织的爱情的谎话里,啊,现在想起来,我是多么愚蠢的一个人,为什么不去仔细辨别呢?她怎么会爱上我这样一个丑陋的人呢?”
我再次打量了一下身旁的这个男人,确实如此,他谈不上英俊漂亮,甚至有些丑陋,不过,他果敢坚毅的气质弥补了身体的缺陷。
“一开始它就是一场骗局,啊,这个花言巧语的女人,她看中的只是我口袋里的金钱而已。”罗切斯特先生停顿了一下,“事情的结局可想而知,她背叛了我。”
“我和这个女人断绝了关系,我原以为事情会到此结束,可是,”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几年之后,她又找上我,把一个女孩交给我,硬说她是我的女儿。”
“这个女孩就是阿黛勒,她母亲丢下她跑到意大利去了。”罗切斯特先生抑制着内心的激动,继续保持着克制的缓慢语调。“我不是她父亲,我没有抚养的义务,但我可怜她,才把她从举目无亲的巴黎接到英国,我希望她在英国健康成长。”
接下来,是一段短时间的沉默。
罗切斯特先生注视着我。
“现在,你知道阿黛勒是法国歌女的私生子,你不会对她另眼相看,甚至鄙视她吧,不会因此辞去这个工作而另谋职业吧?”
“不,阿黛勒是一个私生子但这决不是她的过错。”我告诉他,“现在,我知道了她的身世,知道她被父母遗弃,啊,这个可怜的孤苦伶仃的孩子,我会更加关心她。”
站在这条长满毛榉林的小路上,可以看到远处的草地。阿黛勒和派洛特在草地上追逐玩耍。看到阿黛勒天真无邪的身影,我的心里不由得涌起一股怜悯之情。
“简·爱小姐,我知道你还没有谈过恋爱,自然也没有被爱情背叛过。”罗切斯特先生继续着刚才的话题。“这两种情感你都没有体验过,你现在的生活如同平静的流水,不过,我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你,总有一天,这种平静会化为齑粉,取而代之的是漩涡与喧哗,就像我所经历的一样。”
我的心一阵颤栗。我已经十八岁了,正处于花样年华,罗切斯特先生这番话自然勾起了我对爱情的朦胧憧憬。但是,我无法预知属于我的爱情到底是什么样子,我憧憬的脸上不免夹杂着几许迷茫。
我迷茫的神情似乎使罗切斯特先生醒悟过来。
“简·爱小姐,我这是怎么了?”他突然拍了拍那花岗岩石般宽阔的额头,不无懊恼地说道:“我竟然选择涉世未深的你来倾吐我的隐私和内心话,啊,更让我奇怪的是你竟然静静地聆听着。”
“能聆听您的隐私,我感到非常荣幸,先生。”我说道。
“我敢肯定你是一个天生的聆听者。”罗切斯特先生说,“你有一颗善解人意的心,还有一个睿智的头脑,啊,和你进行交流,我感到无比兴奋与快乐。”
我记得一清二楚,那天晚上他也说过类似的话。
我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恭维的成分,也许全都是他的真心话。不管如何,我还是多少有些飘飘然,能够给别人带来快乐和安慰,我自然免不了为自己高兴。
我和罗切斯特先生正朝着小路的上方行走。桑菲尔德府就矗立在我们前面,屋顶上的城垛在阳光下一清二楚。他抬着头,投去痛恨的一瞥,仿佛他对眼前的桑菲尔德府充满了深深的憎恨和厌恶。仅仅一会儿,另一种神情取代了这种痛恨。
“我会喜欢它的,”罗切斯特先生张开着手臂。“我要冲破重重阻碍去追求幸福和善良,我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做一个比现在更好的人,我要像约伯的海怪一样,哪怕折断长矛,刺破铠甲,也要把一切障碍统统扫除。”
我会喜欢它的——他所说的它是指古老宁静的桑菲尔德吗?
他说他要扫除障碍,那些障碍又是什么呢?
他的话我似懂非懂。不过,我被眼前这个男人亢奋的情绪深深感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