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我很少见到罗切斯特先生,他忙于各种事务,接待络绎不绝的来访者。当他扭伤的脚好了,他就骑着马出去,大概是回访,通常晚上很晚了才回来。这期间,我仅仅在大厅里、楼梯上或者过道里与他偶然相遇。他的态度仍然变化无常。有时很傲慢,对我投来冷冷的一瞥;有时脸带微笑,很绅士风度地朝我鞠一躬。
我一点也不计较。因为我知道,这种变化源于他内心情绪的起伏,和我毫无关联。
这一天下午,罗切斯特先生破天荒没有出去。晚饭后,他传话要我和阿黛勒到楼下餐厅去。我给阿黛勒梳理好,同时把自己也收拾整齐,当我确信我的装束端庄朴实,无可挑剔,便径直去了餐厅。
餐桌上有一个盒子。阿黛勒见了,大声嚷嚷着,朝它跑过去。
这是罗切斯特先生送给阿黛勒的礼物。
阿黛勒怀抱着礼物走到角落的沙发里,独自玩耍起来。
罗切斯特先生坐在壁炉旁边一张安乐椅里,他欠起身,转过头来看着站在门口的我。
“简·爱小姐,你好!来,坐这儿吧。”他指着身边的椅子。
我刚坐下来,他就大声说:“把你的椅子挪近点,你离得太远了,无法看到你。”他在安乐椅里再次欠起身,“我不喜欢这样。”
我不习惯抛头露面,宁愿呆在阴影里,不过,我还是照他的吩咐做了。
枝形吊灯把餐厅照得一片通明。壁炉在燃烧。阿黛勒沉浸在玩具带来的喜悦之中。四周静悄悄的。可以听见冷雨敲打窗户的声音。
罗切斯特先生盯着炉火,若有所思。
炉火照耀在他那花岗岩石一样的面孔上。嘴角浮着微笑。一双黑眼睛又大又亮,炯炯有神,在眼眸深处不时有柔情之类的涟漪泛起,一改他过去的严厉与阴沉。我想,这也许是他喝了酒的缘故。
我盯着罗切斯特先生大约有两分钟之久。
“你在观察我,”他突然转过目光,注视着我,“你觉得我漂亮吗?”
问题来得太突兀了,我来不及思考,甚至来不及措辞。
“不漂亮。”我脱口而出。
“你的话什么意思?”他说。
“先生,请原谅我的直率。”我努力解释,“其实,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因为各人的审美情趣不同。”我停顿了一下,“何况美丽有那么重要吗?”
“美丽确实不重要。”他把额前波浪一样的黑发撩开,露出高而宽阔的额头,“那么,你发现我有什么缺点吗?”
“我像你这个年纪时,一样纯真,富有同情心。”他没有等我回答,径直说下去,“可是命运偏偏打击我,像揉面团一样把我揉来揉去,现在的我俨然一个橡皮球了。你说,我这个橡皮人还有重新变回血肉之躯的希望吗?”
这是多么奇怪的问题啊。我不知如何回答他。
罗切斯特先生突然站立起来,把一只胳膊放在壁炉架上。我可以更清楚地看见他了。他有着特别宽阔的胸部,这和他的四肢极不相称,不过,在他从容不迫的言行举止中流露出一种内在的力量,弥补了外貌的不足。
“我有很多缺点,在这个方面我有自知之明。”他继续说下去,“我二十一岁开始误入歧途,处身逆境,再没有回到正道上来,否则的话,我就会是完全不同的一个人,和你一样。”他再次把目光转回到我身上,“啊,我羡慕你的纯洁和清白,羡慕你的记忆里没有任何污点。”
我突然想起菲尔菲克斯太太说过的他四处漂泊的话。
“厄运降临,身处逆境,我却没有明智地保持冷静,我先是绝望,后是堕落,我和那些混蛋恶棍是一路货。”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现在,我就生活在过去的阴影里。”
“罗切斯特先生,你说玷污了的记忆成了你的永久之痛,我认为,只要你努力,从今天起付诸行动,要不了几年你就会积累起新的没有玷污的记忆,你就可以回味并从中获得快乐。”我说。
“啊,你说得对。”他说,“我会全力以赴,我要得到这种快乐,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他伸开双臂,又收起双臂,仿佛把幻想中的快乐紧紧地搂住了。
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罗切斯特先生仿佛沉浸在幻想的快乐中,难以自拔。
“多想找个人陪陪我,和我一起谈谈,可是,无论阿黛勒还是菲尔菲克斯太太都达不到要求,只有你,”他说,“我愿意向你袒露心声,因为你是个合格的倾听者,你不会因为我的污点而厌恶我,你发自内心的同情是我最好的抚慰与鼓励。”
这时,时钟敲响了九点。
该送阿黛勒上床睡觉了,我站起来准备告辞。
“阿黛勒还不想睡觉呢。”他说。
在餐厅的一个角落里,阿黛勒小姐正全神贯注地整理着她的礼物。突然,其中一件红色的丝织小罩衫引起她的注意。“啊,好漂亮的衣服。”她满心欢喜地拿着衣服跑出了餐厅,不见了踪影。
“她很快就会回来的。”他的话打消了我的疑虑,“她现在一定和保姆在一起忙着换装呢,我敢肯定,我即将看到的是赛莉娅·瓦伦斯的缩影。”
在桑菲尔德,我从未听说过赛莉娅·瓦伦斯这个名字,出于礼貌,我也没有向罗切斯特先生打听。
果然,不出罗切斯特先生所料,大厅里传来阿黛勒的脚步声。一会儿,她进来了,我觉得眼前一亮,她刚才穿的褐色罩衣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件有着大大裙摆的丝织小罩衫,头上戴着一个玫瑰花环,脚上穿着长丝袜和白色凉鞋。
“先生,多谢你的礼物。”她说,“这衣服太漂亮了。”
“妈妈以前也是这样做的吗?”她俨然一个演员一样滑步走到罗切斯特先生面前,踮着脚尖,优雅轻盈地转了一圈。
“啊,像极了。”罗切斯特先生说,“她就是这样迷住了我。”
我终于知道了答案,赛莉娅·瓦伦斯原来是阿黛勒的母亲。
阿黛勒兴冲冲地上楼去了。她还要向菲尔菲克斯太太展示自己漂亮的新衣服。
“我有点不喜欢这朵小花了。”望着阿黛勒离开的背影,罗切斯特说道,“尤其看见她刚才矫揉造作的样子的时候。”
“先生,你这样做不公平,你难道不了解喜爱新衣服是一个小女孩的天性吗?”我说,“何况即使她有缺点,但她也有很多值得称道的优点啊。”
对于我的打抱不平,罗切斯特先生似乎无动于衷,他继续说:“我收养她,只不过是做一件好事而已,以此来赎罪。”
“晚安,简·爱小姐。”他补充道,“改天,我再向你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