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让你睡觉,”斯佳丽改用轻松的语气补充说道,“我再给你喝一口,没准儿把葫芦里的全给你,然后让你去睡觉。你需要睡觉,有凯蒂·斯佳丽在,你什么也不用操心了。喝吧。”
杰拉尔德很听话地又喝了一口,斯佳丽把胳膊伸到他腋下,扶他站了起来。
“波克……”
波克一只手拿着葫芦,另一只手挎着杰拉尔德的胳膊。斯佳丽拿起烛光摇曳的蜡台,于是三个人慢慢地穿过黑洞洞的过道,登上螺旋楼梯向杰拉尔德的房间走去。
苏埃伦和卡丽恩合睡在一张床上,两人在梦中不停地翻着身,还嘟嘟囔囔地不知在说些什么,屋子里有股很难闻的气味,因为惟一的光亮来自浸在一碟猪油里点着的用破布条捻成的灯芯。所有的窗户都是关着的。房内充斥着病房的气息、药物的味儿、猪油的恶臭,斯佳丽刚打开房门,这股浑浊的空气就差点儿把她熏倒。也许医生会说,病人不能吹风,但她要是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的话,就必须换换空气,否则非得闷死。于是她把三扇窗统统都打开了,橡树叶和泥土的清香弥漫进来,然而种种令人作呕的臭味在这紧闭的室内已陈积了好几个星期,这点儿新鲜空气一时哪能把它们驱散。
卡丽恩和苏埃伦躺在一张很高的四柱大床上,斯佳丽回想起美好的过去,那时她们常在这张床上一起说悄悄话,如今她俩形容憔悴,面无血色,睡眠断断续续,醒来就直愣愣地睁大眼睛说胡话。屋角放着一张拿破仑时代流行的空单人床,两端都有雕饰,那是埃伦从萨凡纳带回来的。埃伦生病时就是躺在这张小床上。
斯佳丽在大床旁坐下,木然凝视着两个妹妹。威士忌注入很久没进食的空腹恶作剧起来。她时而觉得两个妹妹变得很小,与她隔得很远,她们传到她耳朵里的声音像是嗡嗡的虫鸣。时而又觉得她们变成了庞然大物,似闪电般向她扑过来。她太累了,累得无以复加。要是让她躺下,她可以一连睡上好几天。
她真想倒头就睡,想在醒来时感觉到埃伦轻轻摇她的臂膀,说:“时间不早了,斯佳丽。你怎么能懒成这样!”然而,再也不能这样了。要是埃伦还活着该多好啊!要是有一个年纪比她大、见识比她广而又没像她那样精疲力竭的人,她就可以去求助,可以依偎在那人的膝上,可以把沉重的负担卸到那人肩上!
门悄没声儿地开了,迪尔西走了进来,怀里抱着玫兰妮的婴儿,手里拿着装威士忌的葫芦。油灯隔着烟雾的微光摇曳着,迪尔西似乎比斯佳丽上次见到时瘦了,印第安血统在她脸上也越发明显了。高耸的颧骨更加突出,鹰钩鼻变得更尖,紫铜色的皮肤比前更有光泽了。她那件褪了色的印花布连衣裙的前襟一直敞到腰部,露出了赤褐色的巨大乳房。玫兰妮的婴儿紧紧挨着迪尔西,他那苍白的小嘴贪婪地吸吮着黑色的乳头,两只小拳头抵在软乎乎的胸脯上,就像一只小猫蜷缩在母腹温暖的毛皮中。
斯佳丽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把一只手放在迪尔西的胳膊上。
“你能留下来真是太好了,迪尔西。”
“我怎么会跟那些没出息的黑人一起走呢,斯佳丽小姐?你爸好心把我和我的小普莉西买了下来,你妈心地又那么好。”
“坐下吧,迪尔西。这么说,小宝宝吃得下奶?玫兰妮小姐怎么样了?”
“这宝宝没事儿,就是饿了,反正有的是奶喂一个饿宝宝。玫兰妮小姐也不要紧。她不会死的,斯佳丽小姐,你别担心。像她这样的我见多了,白人黑人都有。她太累了,太着急,生怕这个宝宝有个好歹。不过我已经让她定下神来了,我把葫芦里剩下的酒给了她一点儿,这会儿她已经睡着了。”
敢情这玉米威士忌全家都享用了!斯佳丽甚至产生了一个歇斯底里的想法:也许该让小韦德也喝一口,看看能不能止住他打嗝儿……。玫兰妮不会死了。等到阿希礼回来——如果他能回来的话……。不,这事也放到以后再想吧。有那么多的事要想!那么多的头绪要理,那么多的主意要拿——统统放到以后再说。但愿能无限期地推迟这个“以后”!突然,一阵吱吱嘎嘎、扑通扑通有节奏的响声划破了窗外的沉寂,使她猛吃一惊。
“那是黑妈妈在打水准备给两位小姐擦身。她们要经常洗澡。”迪尔西一边解释道,一边把葫芦插在桌上的药瓶、杯子中间。
斯佳丽蓦地笑出声来。深深留在她记忆中的井辘轳的响声居然会把她吓一大跳,可见她的神经已乱成了散股的烂纱。迪尔西直瞪瞪地看着她笑,丝毫不动声色,脸上仍保持着庄重的神色,但斯佳丽觉得迪尔西心里全明白。斯佳丽重又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她真想脱下紧身褡、卡脖子的衣领以及仍然嵌满沙砾的鞋,她的脚都被磨起了泡。